辽宁营口东华集团蚂蚁神话破灭

　　集资过十亿、一系列虚夸产业、至少十一万户家庭的噩梦……

　　本报记者 郝亚超 发自 辽宁营口

　　当确信汪振东已经被拘留的消息后，董炳友、李雪冬、杨维民等14个分别来自辽宁14个城市的东北汉子终于松了一口气。54岁的抚顺汉子董炳友竟当场老泪纵横。他们里面，除 了农民，就是下岗职工。

　　从2004年12月意识到营口东华集团的集资是个骗局开始，一直到6月15日确证汪振东被刑拘，他们奔波于各级政府上访，心境随着上访的情况起起落落。直到现在——汪振东，营口东华集团骗局的始作俑者，终于被采取强制措施。

　　“半年多来心都悬着，现在才可以睡个安稳觉。”董炳友低头点上一枝烟，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叹息说：“这半年里，看够了世态炎凉。”

　　这是一场满布着虚假和诱惑的骗局。在这个骗局里，肆无忌惮的虚假横行无阻、对别人编织的美妙前景的善良轻信，以及随后艰难的求告，串联成一出心酸无奈的悲剧。而这出悲剧之所以能上演，最深处的根源仅在于政府两个机构之间的一个错位。

　　事实上，这样的悲剧可能还在上演着。

　　关门的东华集团

　　车子从辽宁营口市向盖州驶去。盖州是营口的一个下辖市，人口88万，标准的北方小城。

　　刚出营口外环路口，“营口东华集团”(下简称东华集团)的巨大广告牌子就迎面扑来。经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到达盖州市中心的红旗大街，东华集团的办公总部就位于这里。

　　东华集团关门了。楼下聚集了一些情绪激动的群众。

　　六层的临街办公楼，很普通，一楼被租出去作为餐饮等店铺，只留三个卷帘门作为东华公司的入口。寒酸又小气。

　　紧闭的卷帘门上，贴着一张告示：“董事长近日正在与有关部门商定款项及有关返款事宜……因此公司暂时关闭。”时间为5月8日。

　　“这红旗大街上，以前都是东华公司的广告牌子。今年3月份以后不知怎么不见了。现在沈阳桃仙机场出口处，还有他的大广告牌子呢。”

　　东华公司，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公司？

　　蚂蚁的疯狂集资

　　36岁的李雪冬是锦州沟帮子的农民。从2005年元旦开始，一直四处奔走，嗓子一直哑着。

　　他在2004年6月份看到了东华集团在锦州的宣传：投资10000元买两箱蚂蚁代养，十二个月内，每37天可以得到1000元本钱和400元“养殖费”，也就是说，一万元，一年后变成一万四千元。

　　李雪冬并不相信天上能掉馅饼。但是东华公司锦州分公司墙上挂满了该公司董事长汪振东和各级领导人的合影，从政治局常委、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公安部某副部长到辽宁省省长、营口市市长，一应俱全。稍后，在《辽宁日报》上，东华集团分四次做了四整版形象宣传，以“展惊世雄风”、“商海汹涌澎湃”等气势庞大的词句为题，对汪振东的高尚人格和雄厚产业基础做了报道，其中重点提到的就是蚁蛾产业，称其蚁蛾酒已荣获“世界发明专利奖”，2004年计划销售额2亿元，可创利税5000万元。汪振东“民营企业协会副会长”、“辽宁省城乡市场信誉博士”等诸多头衔，也得到膜拜式的宣传。

　　李雪冬相信了汪振东。先后投资3万、2万、5万。然而，只有其第一批投入的3万返回了四次，其余的，一分没返。

　　李雪冬现在是锦州市“追讨蚂蚁钱”的代表。在锦州，像他这样的有近2000户，涉及资金一个亿左右。在辽宁，据董炳友不完全统计，锦州、本溪、营口等14个市(辽宁一共14个市)，共有13万份合同，涉及的本金，约15-20亿。

　　“各市基本上从12月中旬就不返款了。在各市设的分公司的人全都跑了，东华公司在各市设立分公司吸纳资金，大都在2004年6月左右，到12月就不返款了，所以，在抚顺，大约3000户投资，有1.2亿左右，一个全部返回本钱的都没有。”董炳友说。而本溪、铁岭等城市都是如此——没有一个返回本钱的。

　　“东华集团的酒，辽宁的各商场超市药店里根本就没有卖的。2亿元的销售额根本就是瞎话。他哪来的利润？拿什么钱返给我们？”李雪冬至此追悔莫及。

　　另外一个统计是，一半以上的养户手里，自始至终并没有收到过蚂蚁。这十四个市，在不断讨要债务的路程中，在2月16日自发形成了协调小组，每市一名，负责统计和上访。

　　“皮包公司你懂不?”

　　东华集团的对外宣传为：成立于2002年，是一家以生物保健品为主，集科研、养殖、生产加工、销售为一体的民营高科技企业。

　　离开大门紧闭的东华集团办公楼，记者驱车赶往汪振东的工业园区。汪的工业园有两个，一个为工业园，一个为养殖基地，均位于盖州傍式堡镇，离盖州市内约四十公里。

　　记者先来到东华公司宣传中的产业之一：丝绢产业。

　　一个类似农村小学校的院落，一圈平房，静悄悄的，只有门卫迎接我们。

　　“您这里有丝卖吗？”

　　“没有。早就停了，去年就没生产。这个是2003年10月投产的，就是当年生产了，后来就停着。”

　　“为啥呀？”

　　“那谁知道啊，去年大茧减产吧，反正现在就我们四个看门的。”

　　在东华集团2004年9月3日在《辽宁日报》的宣传中，这样介绍该丝厂——“公司在产品开发和结构调整上正在向精深加工方向迅速发展，……严格的质量检测体系和管理制度，为争创名牌奠定了基础。”

　　尽管丝厂有着季节性的特点，但是在东华丝厂的附近，几家丝厂的院内均有车和人陆续进出，透出忙碌的气息。

　　东华集团号称六大产业：养殖、酒业、饮料业、电缆、丝业纺织、酒店业，在一些宣传中，还声称有房地产业。

　　离开丝厂，不远就是东华公司宣传中的“工业园”大本营。酒厂、饮料厂和电缆都位于这里。一座办公楼已经竣工，但明显没有使用。所谓的工业园大约有两万平方米，厂房均为一层，建筑面积约六千平，院落里整齐停放着一些运输车和工业用车，看样子停在那里已经好长时间了。其时为下午四点半钟，但已看不见员工，只有保安来回走动。

　　以下为记者与保安的部分对话：

　　“你这酒卖不？”

　　“你明天再来吧。今天已经下班了。”

　　“你这酒还生产吗？有多少员工？”

　　“酒还生产呢，有六七十员工。饮料早停了，电缆也停了。停了好长时间了。”

　　“电缆不是汪振东的起家产业吗？怎么停了？！宣传不是很多吗？”

　　“那电缆是怎么进来怎么出去，你懂不？”

　　记者表示不解。未等询问，该保安就笑着进一步解释——“皮包公司。皮包公司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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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前行，就到达了东华集团的养殖基地。位于一个山坳，养殖区大约有三千平方米，还有未竣工的建筑。养殖动物为鸵鸟、熊和山鸡。记者没有看到蚂蚁养殖区域。门上写有“饲养重地，闲人莫进”牌子的房子，异常简陋，推开门后，一张明显睡过人的床映入眼帘，墙上挂着家常衣服。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走出来，称是打工的。

　　在鸵鸟区，几个妇女在清扫鸵鸟粪便，表示小鸵鸟孵出来后可以卖，卖出过一些，不过不多。具体数目不清楚。

　　在熊养殖区，一工作人员说，还没听说谁给熊取过熊胆。

　　鉴于养殖行业的专业性，记者难以估计该养殖区的效益，但是就规模来讲，并不大，各养殖区面积仅比普通动物园的熊区、鸵鸟区规模大一倍左右，且馆舍简单得多。

　　东华集团所称的东华大酒店位于营口鲅鱼圈，对外宣称五星级酒店，而辽宁省旅游局工作人员称，营口根本没有五星级酒店，在省级评估的四星级酒店里，没有“东华大酒店”的名字。

　　汪振东其人

　　在盖州，汪振东的大名妇孺皆知，但其履历却很神秘。都知道他神通广大，“有人”但又说不出有什么人，“有钱”但又都知道他的企业不咋赚钱。

　　渐近傍式堡镇后，一改颠簸的路面，出现了一条平整的柏油盘山公路，这是汪振东修的，共15里。在东华集团的各种宣传中，开头几乎都是这一“报效乡亲”的举动。但是其资金来源，文章都避而不谈。

　　汪振东肖蛇，1953年生，傍式堡镇的农民。经过多方求证，他的发家脉络逐渐清晰起来——

　　汪振东家境贫苦。1975年，他当了兵。退伍后在乡政府看管树林，通过亲属收购了一些废品铝，从而办起了电缆厂。当时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汪振东开始大量贷款，同时购买运输车队，叫“振东车队”。

　　外界形容汪振东的发家就是靠“骗贷”，据说金额上亿。也因为骗贷，汪振东在盖州无法立足。

　　一个在盖州几乎人尽皆知的传闻是：汪振东此后到锦州义县做了挂名公安局长，汪在公安局“洞悉”了公安战线经费的捉襟见肘，见识了很多骗术，积累起了和公安部门打交道的方式方法。

　　但是，义县公安局政治处向本报证实：该县公安局从来没有过“汪振东”这个名字。

　　2002年前后，汪高调重回盖州傍式堡，注册了公司，修了路，建了养老院，无偿给村民每人修建了三间房，一度被交口称赞。而这也成为其攀附政府部门的资本。在大规模推出“蚂蚁代养”模式的同时，汪也开始了其令人瞠目的“赞助”之旅：

　　2004年辽宁电视台春节晚会以“东华集团”冠名，多次给汪镜头，使得汪一时名气大振；

　　冠名赞助沈阳军区篮球队——沈阳东华男子篮球队；

　　赞助公安部2004年春节晚会，使其有机会与公安部副部长合影；

　　冠名赞助中直机关桥牌邀请赛，为其大批与中央级领导的合影留下注脚；

　　在东华集团位于盖州红旗大街的办公楼上，“公安部金盾影视文化中心辽宁工作站”的金色牌匾赫然醒目。——这很违背常理，因为辽宁工作站起码应设在沈阳，而不是小小的盖州，况且，不可能依附于一个企业。

　　2004年10月18日，营口东华集团在盖州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集团一周年庆典”，中央电视台两位重量级主持人赵忠祥和朱军均受邀参加演出，大批明星也应邀表演。这在小小的盖州，引起巨大轰动。据说当时营口所有的奥迪A6车全被汪振东包走，用来接待明星。

　　“汪振东说话有时候颠三倒四的，不是逻辑性很强的人。”见过汪振东的人说。绝大部分养殖户代表都看到过汪振东，不过打交道更多的，是集团副总经理金水、邵家伟等。

　　汪最后一次在养殖户前露面是4月9日，后来，就联系不到了。集团其它人员说，汪总忙着筹款。

　　追逃蚂蚁款

　　2005年的农历正月初六，汪亲自对前来要钱的各市代表说：我集资47亿，这么大数目，返款确实有困难。

　　5月10日，辽宁十四市的养殖户代表，仍在奔走中。

　　“心里说不出来的慌，”铁岭代表王长林摩挲着胸口说：“年轻点的，还都撑着，但家里人都撑不住了，年纪大的，都趴下了。”

　　王长林共投了9万，是两个儿子和儿媳的下岗买断金，一家九口人，除了两个小孙子外，全部下岗。

　　王长林并不是个案。

　　“辽宁这些城市下岗人数多，汪振东自己说一共有11万8000份合同，我们统计着也差不多这个数，——可是牵涉的家庭远不止11万8000户！

　　因为有好多都是亲戚朋友联合起来买的(在2004年10月以后，东华集团称只有投资10万元以上可以给予45%的利)，超过70%都是家庭的全部资产。下岗的人没什么技能，也没啥投资渠道，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卖房子筹来的款，看病钱、养老钱、孩子上学钱，全砸里头了。”董炳友说。

　　在这些养殖户中，因此而造成家庭不和、病情加重甚至死亡的，各市都有诸多典型的例子。“汪振东”仨字，在养殖户心里已经不寒而栗。

　　“我们现在最愁的，是自从1月份开始找各部门以来，看不到任何解决的迹象。在省里，我们该找的部门都找了，可是没看到有什么行动。”李雪冬5月10日对记者说。

　　5月10日，各市代表与东华公司现有人员一度发生冲突，东华公司态度蛮横。在其异常空荡的办公室，各种广告公司的价目表和认证宣传单，散落各处。

　　合同诈骗

　　还是非法集资？

　　营口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向记者证实：汪振东确已被拘留，罪名是涉嫌合同诈骗。辽宁省公安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介绍说：如果严格按照《刑法》，汪振东涉嫌的罪名应该是非法集资或者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但是，这很困难。

　　“这两个罪名以前需要中国人民银行来认定；但是自从2003年4月28日分设银监会以后，这个职能没有明确移交给银监会。这样，人民银行(的分行)说我们只管货币政策，这个事情应该银监会管，而银监会却说，我们是监督银行的，这事不归我们管。所以公安厅在查处的时候就很困难。像东华集团，只能定为合同诈骗。”

　　据这位工作人员讲，更让人不解的是，银监会的一些人士曾口头表示：这种高息代养蚂蚁的事情不违法。这使得一些资金链还没有断裂的“蚂蚁代养”公司更加猖獗，公安机关却无力过早查处，只能等到公司资金链断裂已经不返款以后才能立案侦查。

　　辽宁同方律师事务所律师李洪新一直关注“高息代养蚂蚁”类似事例，他曾参加过沈阳市政府举行的商讨会，他表示，地方政府其实对此很着急，因为资金链断裂后的善后处理全需要地方政府来处理。

　　“问题就在于银监会和人民银行分家后的管理空缺。因为根据国务院247号令，是由人民银行来查处，但是分家后，没有对此做出规定。”

　　李洪新认为，要认定是否非法集资或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罪名，只需要看其是否将吸收的资金“非法占有”了，有的公司大肆挥霍，狂做广告，而产业空心，明显构成犯罪；而像河北大午集团那样，吸收了存款作为民营企业的投资资本，没有挪为己用，产业健康发展，就不应该被定罪。

　　显然，汪振东与孙大午，有着截然的差别。

　　“知道公安厅把汪振东抓起来了，我们高兴啊。”董炳友说：“但是，我们觉得，政府在监管上不力，我们从今年2月就开始找政府，说是骗局，但是6月份才立案，而且我们的上访也不被理解。想当初，东华集团在报纸上吹得那么邪乎，也没有引起有关部门重视。我认为政府有关部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