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原野

　　在去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以后，国外的一些媒体和学者认为：以加入WTO为契机，中国出口的产品结构将会不断地升级，由此中国将会成为世界的工厂。同样在国内，有关中国将成为世界工厂的呼声，在企业界和经济界也日渐高涨。那么，中国是否真的像国内外一些人预测的那样，将成为世界工厂？所谓的世界工厂对中国的企业界又意味着什么？在入世一年 后的今天，本刊记者专访了著名经济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吕政教授。

　　*什么是世界工厂？*

　　吕政认为：关于世界工厂的概念，从现有的世界文献上还没有做出一个准确的定义。但是如果从经济发展史来分析，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和工业革命完成以后，英国曾经是世界工厂。在17世纪到19世纪，英国的商品出口到全世界，英国以廉价的工业品打败了一系列的闭关自守的、以劳动力为主的这些国家的产品，成为当时的世界工厂。到了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日本应该是这个时期的世界工厂。日本从钢铁、石油、化工到机械、电子、家用电器和汽车，遍布全世界各个市场。当时美国很怕日本，认为日本了不得了，对美国构成巨大的威胁，正因为这样，美国才奋起直追，超越日本。从这个意义上说，成为世界工厂是经济强劲发展的表现。吕政认为：如果中国能够成为世界工厂，那当然是利好的。

　　什么是世界工厂？吕政说：从经济学定义上看，不是少数企业在世界市场占有重要的地位，而是一批系列群，这些企业和产业的生产能力，新产品的开发能力、技术创新能力、经营管理水平、市场份额等，都应当成为世界同类企业和同类产业的排头兵，并在世界市场结构中，处于相对垄断的地位。由于他们的存在和发展，直接影响甚至决定了世界市场的供求关系、价格趋向以及未来的发展趋势，并成为世界贸易大国之一。只有达到上述的要求，才能真正称为是世界工厂。

　　*中国看起来像是世界工厂？*

　　关于国际上普遍认为中国将成为世界工厂的一些评论，吕政认为关键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中国在全球经济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仍然保持每年7.5%的增长率。而中国经济之所以能够一枝独秀，首先是中国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已经形成一大批非常具有经济活力和自主权的地区，如：上海、深圳、广东、江苏、浙江、大连、苏州等。这些地区的发展速度已经大大超过了当年亚洲四小龙的经济增长速度。而且这些地区的企业所受到的制约目前已经低于日本、法国以及欧洲的其它一些最具活力的国家。

　　其次是中国的企业家渴望学习，没有骄傲自满的情绪。

　　其三是中国的币值稳定，没有出现墨西哥、阿根廷、印度尼西亚、俄罗斯、巴西等国家币值严重波动的问题。

　　其四是世界各国已更加信任和欢迎中国价廉物美的产品。在国际市场上，每两台空调就有一台是中国制造的；电视机和洗衣机，也分别占据了国际市场的1/3和1/4。中国当前的经济发展以及工业结构，已开始向以机械、电子、加工制造为主导的技术密集型产业转变。

　　第二，制造业产品的出口贸易大量增加，如机电产品已经超过纺织服装，成为中国第一出口产品。虽然国际上普遍认为，中国这些特点和日本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类似，中国的人民币出现升值是必然的。但也有一些观点认为，不管人民币是升值，还是维持现有的汇率不变，都不会对中国的出口贸易造成重大的威胁。日本曾做出分析：如果人民币升值30%，以中国的劳动力成本和世界的差距，仍不足以对中国出口产品造成威胁。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人民币升值以后，人民币在国际市场上购买的能力大大增强。由于中国目前出口有40%是外商和三资企业，而三资企业出口产品相当一部分是来料加工，这样反而相对降低中国制造业产品的原材料和零部件采购价格，有利于中国进一步降低出口价格，提升中国出口的竞争力。

　　第三，日、韩等东南亚诸国认为，中国的劳动密集型产品以更低的价格充斥国际市场，必将构成对东南亚各国的挑战，而中国的进一步发展更加会抑制或影响东南亚国家的经济发展。吕政说：实际上在国际竞争关系中，中国经济出口规模的扩大，中国的进口规模的扩大，同样对东南亚造成影响。因此中国即使成为世界工厂，也不会对其它国家构成威胁。相反倒应该形成一种互惠互利的局面，使全世界都能享受到中国价廉物美的产品。吕政认为：如果从世界生产要素流动的角度来看，除了少数尖端或大型科技产品中国目前制造不了，大多数产品由中国生产是最合理的。

　　*中国有成为世界工厂的希望吗？*

　　除了上述国际上普遍认为中国可以成为世界工厂的优势外，就中国经济自身而言，是否具有成为世界工厂的希望呢？吕政说：从经济学最有用的分工和比较优势两个原理来看，中国在制造业领域的比较优势，主要体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劳动力成本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曾有一个测算，中国目前制造业的周工资是27美元到30美元，而印度尼西亚是31.7美元，菲律宾是47.4美元，泰国是58.3美元，马来西亚是77.9美元，韩国是243美元，台湾是328.9美元，香港是436.6美元。如果中国的周工资指数是1.0的话，印度尼西亚是1.05，台湾是10.96，香港是14.6，远远高于中国的周工资指数。因此可以预计，新一轮的制造业——技术密集型制造业和知识密集型制造业向中国转向，已是不可阻挡的趋势。吕政说：我去年在浙江义乌调研，义乌的小老板就说，连阿富汗的商人都能买得起我们的小商品，可见我们的小商品成本有多低。这就是劳动力成本优势的具体体现。

　　那么，为什么东南亚一些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在经济高速增长以后，或实现了城市化、工业化以后，其成本大幅度上升，而中国高速增长20年了，却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呢？吕政指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中国是典型的二元经济结构，农村劳动力仍然呈现无限供给的形势。农民的贫困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这既是中国的难题，但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中国的优势。

　　二、中国劳动力素质不断提高。现在工人平均受教育的程度，尤其是年轻工人平均受教育的程度大部分在9年以上，真正9年以下和小学以下已经不占主体了。另外，中国现在每年招收的大学生，62%是学理工科的，因此从总体上讲，中国企业工程技术人员的比例将会逐步地、或者是迅速上升。尽管所有发达国家都到中国来挖人才，但人才的主体仍然留在国内。

　　三、中国在制造业领域的一些元器件、设备以及零部件，大多数能够立足于国内自主生产；一般通用设备、一般通用器件已经形成大规模生产能力。

　　四、中国有广泛的市场。要竞争就得有规模；要有规模，就得有一个广阔的市场。日本之所以形成大规模，首先是国内市场需求，比如：它的汽车国内市场需求很大，这样就形成了多家竞争、寡头垄断的市场竞争结构，为走向国际市场奠定了基础。

　　五、中国的社会稳定，无论是从经济体制改革环境还是以整个社会环境来看，与大多数东南亚国家、拉美国家相比，中国是始终能够保持社会稳定的国家。

　　六、由于这些优势的作用，使国外和境外的资本持续大量进入中国。而世界大型的跨国公司的进入，又必然促使中国制造业水平的提高。

　　吕政认为：从这些优势上看，预计不到十年时间，中国的进出口贸易总额将进入世界前三名。其根据是中国现在出口贸易量大概在3000亿美元，如果按照每年平均7.5%的增长水平，到2010年中国的出口贸易额将要达到6000亿美元，高于现在处于第二位的德国。

　　*中国成为世界工厂的差距是什么？*

　　吕政认为：中国目前在制造业领域还不能称之为世界工厂，因为在技术密集、知识密集型产业领域里，中国还有巨大的差距。这种差距主要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第一是产业结构上的差距。

　　中国是在完全没有达到进口替代的阶段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所谓进口替代，是指国内的产品能够替代进口产品。但是中国还没有充分完成这样一个阶段，在一些技术密集型和知识密集型的领域，中国还大量地依赖进口。吕政说：现在很多人都觉得我们中国的市场是供大于求，其实正是这种所谓的供大于求掩盖了局部的短缺，中国每年机电进出口的贸易额差仍然在200亿美元左右，其主要集中在技术密集型的产业上。

　　有这样一个统计：1999年全国进口的装备制造业产品是707亿美元，占全国外贸进口总额的42.7%，进出口贸易额差是211.1亿美元。装备制造业产品的进口在全国外贸进出口总额的比重也是逐年上升，1990年占31.6%，1999年就上升到41.9%。其中，进口集成电路芯片装备85%，石油化工装备80%，轿车装备70%以上。而且，即使是中国出口的机械电子成品，大多数也都是组装和加工，与发达国家还存在巨大的差距。

　　第二是生产经营规模的差距。

　　目前全世界500大企业，中国没有一家；中国工业企业500大，制造业没有一家。而美国和日本大型制造业企业，在世界500大中，分别占55%到60%。1999年全球汽车产量是5072万辆，美国是2670万辆，占全球52.7%；日本990万辆，占19.5%；中国只有183万辆(去年230万辆)，占3%到4%。同样，中国机床销售平均每年650台，而日本一家企业就是4500台。

　　第三是新产品开发能力的差距。

　　国家科技部有一个统计，2000年中国IND投入是890亿人民币，远低于发达国家。而中国电子加工制造业虽然在世界上是增长最快的，但层次却是最低的。吕政说：目前全世界制造业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卖技术、卖标准。以英特尔公司、微软公司为代表，它可以垄断全世界软件和大规模集成电路的市场，因此50%的利润都被它拿走了；第二层以韩国、日本以及中国的台湾为代表，生产大规模集成电路和关键性的电子元器件；而中国目前处在第三个层次上，也就是靠组装、加工赚点很低的加工费，实际上卖的是劳动力。

　　第四是产业组织方式的差距。

　　吕政说：谈到中国的比较优势，我们不能单纯强调劳动力便宜，因为落后的工艺、落后的产业组织形式会大大抵消我们劳动力便宜这样一个比较优势。虽然我们中国工人的月平均工资只相当于日本工人平均工资的4%，但在单位产品的工资含量相比却不是4%的概念，而是相当于日本工资含量的68%，这是因为中国是人海战术，是大量的人浮于事。

　　*成为世界工厂的不二法则是什么？*

　　尽管中国与世界发达国家的差距是现实的，也是短期内无法改变的，但吕政对中国将成为世界工厂还是表示了乐观。吕政认为：如果将中国的优势与差距相抵消，得出的结果不会是零，毕竟优势大于差距。那么中国最主要的优势是什么呢？吕政说：主要是劳动力成本优势。因此中国企业当前首先要在充分利用劳动力优势上下工夫。

　　那么怎样充分利用劳动力优势呢？吕政说：我们在解数学题的时候，往往觉得非常痛苦，因为元素很复杂。可最后得出的结果可能是一位数，也可能是零。解数学题实际上就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做企业也是一样，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简化就是分工，就是专业化，而专业化才能带来规模，带来效益。小企业不等于小规模，应当做到小企业大规模，而把小企业和大规模有效结合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分工，就是专业化。

　　吕政说：我前不久在广东一个做红木家具的企业考察时就很受启发。这个厂的诀窍就是专业化分工，如果让一个人雕刻一把红木家具椅子，可能一年做不了几把，但是把椅子分解成一个个零部件，如一个横梁、一条腿等，每个员工只做一个零件，很快就可以成为熟练工人，这样效率就非常高。这种红木家具的成本，别看卖得很贵，其实成本很低，低的原因就是大规模生产，做到精益求精。

　　吕政说：其实，中国制造业的问题根本不完全是技术问题，很多是产业组织方式问题和管理问题。如果我们的管理水平达到了科学化，产业组织方式达到了专业化，我们就可以在不增加设备、人员的情况下，大大提高我们的劳动生产率。这样劳动力优势就得以充分利用，单位产品的价格就会降低，竞争力自然也就会增强，成为世界工厂的希望也就越来越大。□

　　责任编辑：王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