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法国商学院教授戈顿·莱丁博士

　　文/谭海蒂 编译/范文君

　　泛太平洋：您写过一篇文章关于“国有企业的改革和重组将推动家族企业成为中国经济舞台的一支生力军”，能不能详细解释一下。

　　莱丁：如果按照市场经济要求，国有企业是低效率的。它不是按照有效原则建立的，而是作为国家稳定经济、创造就业机会的一种工具。如果中国经济要继续对外开放，这些目的就已失去了时代意义。如果固守传统的计划经济，那么中国的经济由于效率问题将面临挑战。因此，效率低下的国有企业某种程度上是对外开放的第一个牺牲品，也因为其规模大，所以遭受的冲击是最大的。

　　正是由于上述逻辑的必然性，所以中国的经济出现了真空状态，中国要想在世界市场上具有竞争力，就需要有效率的企业形式来填补空白。目前，据我对中国的了解，可能填补空白的企业形式有三种：一是私营的家族资本主义，二是政府资助的中型乡镇企业(集体所有制形式)，三是与外来者联合的方式，也就是允许外国企业分食蛋糕。

　　目前，这三种形式中，最后一种对中国不划算，因为中国并不想将经济拱手让人。而集体所有制的乡镇企业形式，由当地政府支持，但以私营方式运作的企业形式、家族企业的形式目前正在填补这项空缺，这几个方面的力量从目前的发展形势来看应当说旗鼓相当。

　　尽管中国非公有制经济的发展非常迅速，其中私营部分成长更快。虽然目前还没有清楚的数据和硬性统计数字的支持，但已有调查显示：私营经济已占国民生产总值(GNP)的28%-53%。据我所知中国企业的发展有两个明显特征：一是私营经济增长迅速，二是企业的所有制形式和组织形式还相对陈旧。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家”的概念在中国人心目中已根深蒂固，家族和传统的家庭结构是中国人价值体系的核心内容。这种社会价值观长期以来对经济结构和经济制度影响巨大，它不仅仅是价值体系的组成部分，而且绝对是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最重要特征。同时，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中贯穿着道德说教，千百年来根植于中国人的心目中，形成了中国强大的道德基础，其强大的力量和合理性足以稳定社会并推动经济发展，而且显示出了极高的效率。因此，台湾、香港和世界其他地区的华人所建立的家族企业在世界范围内充分地显示出了他们的效率和竞争力。所以说，中国的家族企业应该是经济形式中绝对有效率的一种，机会到来时它们将会以潮水般的力量返回中国大陆的经济舞台。

　　泛太平洋：为什么中国的经济成分中家族企业能够适者生存并日益普及和成功呢？

　　莱丁：有两方面原因：首先，家族企业是适应了目前中国的经济发展形势的要求。目前中国的经济发展有两个主要特征，一是在政治集权化的经济环境中，企业的发展需要得到政府的支持；二是有能力解决高度不确定性问题，而这正是中国向所有的企业人士所显示的实际情况。其次，这些私营的小规模企业依靠其交际广、家族资源丰富方面的优势，更适合于接受这两种挑战。而多数大型企业官僚作风严重，外国企业在中国扎根不深，都没有中国的家族企业适合中国当前的国情。

　　虽然说中国的家族企业现状并非尽善尽美，但至少可以说正在步入正轨，或者说，正在日益适应环境的要求稳步发展，但竞争仍十分激烈。与上一个世纪相比，21世纪的家族企业的不同之处在于能够进入西方和日本等发达国家市场。香港和台湾40年来将网络和关系渗透到发达国家的市场供应链体系中，已经成为西方世界经济链条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这一方面是因为发达国家的对外开放度高，另一方面是因为世界经济结构的变化(如WTO)创造了这种可能性。

　　泛太平洋：中国私营企业能在科技水平要求不那么高的生产型企业中有优势，这一点有目共睹，这也是中国为什么在消费品供应方面赢得世界市场的成功因素。如果说作为原始设备制造商(OEM)是其优势的话，那么哪个方面是其劣势？为什么？

　　莱丁：如果一个行业的组织协调要求非常复杂，中国的企业可能就没有优势了。因为一个行业如果各种协调非常复杂的话，要求的效率也就非常高，如丰田和通用这样的企业，内部协调非常好，而波音公司和空中客车公司是通过复杂的网络及广泛的转包形式来进行企业间的协调，因此闻名全球。而中国现阶段还是个人主义占主流，人和人之间、组织和组织之间协调意识不强，所以中国没有这样成功的企业，也没有适合这种企业的优势。

　　中国经济中的信用结构也是非常个人化的，这种个人化信用仅限于在某一特定的群体中适用，也就是说因为信用限制不能以有效的交易成本创造出全球范围经营的一流跨国企业。而对于那些以资本密集型为主的研发行业，由于市场更新换代快，而且依赖品牌形象，在全球竞争如此激烈、企业效率水平如此高的条件下，中国更无法加入竞争行列并分一杯羹，如医药、飞机制造、汽车制造(尽管有迹象显示中国的汽车行业成长迅速，正在给某些跨国企业制造商造成压力，形成挑战，但是像奔驰这样的世界一流公司，中国的汽车行业是根本没办法挑战的)，重工业以及研发水平要求高和成本投入高的生化行业，都是中国的劣势所在。相反，中国家族企业的优势在于企业规模小，能更好地满足消费者变化迅速的需求，更好地利用中低档技术，更好地通过网络关系打开市场，灵活机动地应对变化。

　　泛太平洋：中国的家族企业有两个显著特征：强烈的控制欲望(秘而不宣及排外思想)和以增加并巩固家族财富为目标。据估计中国90%的私营企业都是家族所有，这些特征对建立中国强有力的股票市场有什么影响？

　　莱丁：负面影响非常大，因为以传统思想经营企业的中国老板不能放权，企业的成长就因此受到限制。如果家族企业想在股票市场融资，企业所有者一般只会将少于50%的资产放到股票市场以保持对家族企业的控制权，如果所融资金不够，企业将面临资金严重短缺的问题，这种情况下，一般的家族企业宁可另外寻找融资途径也不愿失去企业控制权。但有时情况也不尽然。所以中国建立强有力的股票市场的难题在于中国家族企业主根本不可能将大部分资产放在股票市场进行融资。

　　中国家族企业融资有两个特点：一是通过其它渠道融资而不是进入股票市场。他们同银行培养关系以取得营运资本，从朋友处借钱，攒钱并逐渐转化成安全投资如房地产，或存到银行一段时间以备未来不时之需。靠股票市场融资不是中国的传统做法，这与美国的情况大相径庭。在中国，股票市场更像一个赌博场所，在玩卡西诺游戏机。

　　第二个特点是由于信息披露问题而使大家对股票市场的态度仍像赌博一样，甚至情况越来越糟。随着企业规模越来越大，当然要求企业披露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但还是有很多企业有很多的信息由于交易和财务资产的复杂性而没有披露。在这种情况下整天与金钱打交道本身就是极大的风险。在中国的股票市场融资风险这么大，当然企业不愿进入。这就没办法建立强有力的股票市场。而股票市场不规范和不强大，反过来影响企业融资的信心。

　　泛太平洋：如您所说中国家族企业的公司治理和管理有障碍吗？

　　莱丁：我认为中国的障碍比德国高。德国的家族企业非常发达，他们对家族企业的管理方式是一种混合式的管理方式，即从家族之外雇用职业经理人员，同时根据家族成员自身所具备的职业技能从家族内部遴选，但要求他们一定具有职业化的管理水平和技能。中国的企业也可以这样做，而且我注意到中国有些优秀的家族企业已经在这样做了。

　　我并不是说西方的管理就是完美无缺的，而是说这样的管理在西方是可行的。我也不是说中国在某些方面需要模仿家族化程度已经非常高的西方，我觉得问题是：中国的混合管理方式质量是否与德国的一样高。换句话说，企业的治理结构和管理体系是否能使职业经理人员放手实施管理，是否不再任人唯亲，而以业绩和具备竞争能力为衡量标准，同时保持家族对战略的控制？德国家族企业混合管理方式的质量比中国好，但中国的家族企业仍有可能取得突破并做的很好。

　　泛太平洋：近来很多企业人士谈到将中国传统价值观与西方现代企业方法和思想结合起来。这种结合将会把企业引向何处？有可能将这两个系统融合在一起吗？

　　莱丁：两套管理体系的融合在很多领域都是可能的，但是管理本身不行。换句话说，技术、市场、某种程度上的融资都可以相互交叉，信息技术、通信技术、生产管理技术以及广泛意义的市场竞争等都能融合。所有的这些都是西方的产物，中国的家族企业可以借鉴、吸收。

　　中国企业的管理与西方不同之处在于高层的领导方式不同。中国家族企业通常是由家长来支配，家长作风的结果是事无巨细，每件事都要亲自过问(这些往往是企业低层的管理风格)，所以沟通往往是自下而上的，而不是自上而下的，这样做的缺点是员工缺乏参与和授权。但这对中国企业员工来讲不是问题，因为他们已习惯了这种文化，中国企业的员工没有更多地参与企业事务、要求授权的意识，如果他们想要参与和授权的话，早就另立门户了。所以中国企业员工的这种心理依赖与企业相对高的独裁和家长作风式的管理是相匹配的。所以我并不赞成全盘西化，因为员工期待与管理风格不相配。

　　泛太平洋：中国的家族企业面临着其它地方所不会面临的挑战，就是独生子女政策。您认为这项政策未来是否会对家族企业的规模产生重大影响？

　　莱丁：好影响、坏影响都有。好影响是不必为家族和企业事务的平衡而费尽心机，坏影响是继承权没有选择余地。在过去和现在，中国的家族中如果有几个儿子的话，很多家庭的父亲就会很谨慎地选择要哪个儿子来继承企业，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自动地由长子来继承，继承与否取决于业绩以及长时间的考验，看其是否适合于接班。如果今后家庭中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更进一步地说，这意味着未来的首席执行官、企业所有者的质量会随着总人口的下降而有所下降。说得严重些，很多企业将会因此趋于倒闭。

　　泛太平洋：中国大陆的家族企业与香港、台湾的比有什么优势？他们从别处的家族企业中能学到什么？

　　莱丁：除了中国政治关系复杂，企业能够将关系渗透到当地政府之外，我觉得中国大陆的家族企业没有什么特殊的优势。政治上的这种优势就使得他们易于得到业务执照或许可。此外还有一个优势—时机优势。现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很多商家欲进入中国，而中国的家族企业土生土长，他们的优势就在于他们本来就是中国的。

　　中国家族企业可以学到的是进入世界市场的技能，这也是海外华人掌握的成功之道，如用什么样的代理，制定多高的价格，采用什么样的销售技巧，适用什么样的供应链等。(谭海蒂为泛太平洋管理研究中心国际业务总监)

　　戈顿·莱丁博士法国商学院教授，亚洲管理问题的专家。对亚洲企业，尤其是中国、韩国和日本的企业模式、体系有比较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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