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

　　没人比法国人蒙田更会嘲弄人性的弱点。在三卷本散文中，他讲述了骄傲、狭隘、得意忘形、怯懦等种种情形，它们在伟人与平民中同样流行。人总是容易被肤浅的情感所诱惑，藉此来抗拒“无所依从”的内心——“取悦他人的欲望”是最明显的特征之一。普通的政治家热衷于民意，因为他缺乏自己的判断力，而让自己受公众摆布；商业精英喜欢机构排名，或是麦肯锡这样的咨询机构的评估，因为他不清楚自己追逐的目标；很少有作家反感广泛的读者，但真正的作家藐视读者；即使最普通的人，也喜欢购买诸如“如何讨他人欢心”、“如何讨上司喜欢”的乏味的“心灵鸡汤”……

　　作为记载时代风尚的媒体，更容易沦为这种愿望的牺牲品。我听到太多的关于如何“取悦市场”的计划，仿佛一个成熟的媒体人惟一要考虑的就是市场调查结果。这是某种很专业的表现，但更是因为对自己的判断缺乏信心，而只寄希望于漏洞百出的调查问卷或是平庸的意见表——拼命让自己变成读者中的一员。接着，媒体就要开始讨报道对象的喜欢，并极渴望成为柳传志与刘永行们的“朋友”，而在广告与舆论导向的相互交换下，双方终于可能达成暂时的默契——在这种默契之下，媒体正常的判断力开始退隐。

　　以下要讲的事例或许能给予某些有益的启示。

　　苏西.韦特劳夫，42岁，聪明并魅力四射的女人，久负盛名的《哈佛商业评论》主编，她的弱点与杰出同样突出。在去年完成了一篇对杰克.韦尔奇的专访后，她过于开放地四处讲述了他们间可能的浪漫因素。她或许太自满于与杰克.韦尔奇达成的共识了，毕竟，讨全世界最著名商业领袖的喜欢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然而，韦特劳夫没有招致羡慕，她手下的高级编辑对此愤怒无比，因为谁都清楚，心怀爱慕而非谨慎地去观察、去采访和写作，报道的公正性将要大打折扣。最终，出版于2002年2月《哈佛商业评论》的关于杰克.韦尔奇的文章是另外两名编辑的重新采访之作。

　　这场“小小”的事故被《华尔街日报》披露出来，然后变成一桩颇具“闲谈”色彩的新闻。首先，它牵扯了世界上最著名的两家机构——《哈佛商业评论》和GE公司，而当事人又无一不具有明星效应。这一事故逼迫杰克.韦尔奇的发言人出面澄清说，两人之间只有正常的朋友关系。最终，苏西.韦特劳夫在辞职信中告诉她的同事：“毫无疑问，最近的争论已经使很多工作人员失去了对这家机构的信心”——为重树信心，她辞职了。

　　在苏西.韦特劳夫事件发生时，《哥伦比亚新闻评论》重新检点了在安然事件前前后后媒体的表现。这家杂志不无嘲讽地说，安然公司拥有许多同谋者，包括《华尔街日报》、《商业周刊》这样的权威商业媒体，它们毫无原则地鼓吹安然公司的独创性。其实早在2000年9月20日，一家小杂志《德州月刊》就发表了一篇关于安然可疑的会计制度的文章。甚至到了2001年3月，《财富》杂志还在询问“安然是否被高估？”但是，这些零星的质疑都被淹没在“安然啦啦队”的助威声中了。

　　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尤其是dot-com风潮开始的1995年后，从证券分析机构、媒体到上市公司间的界线被严重消噬。你会搞不清楚玛丽.米克尔到底是摩根.斯坦利的独立分析师，还是受雇于雅虎或是亚马逊；你也弄不懂《行业标准》和它的报道对象(同时也是广告客户)之间，存在怎样的相互帮助关系……还有那些以严肃著称的权威媒体，它们不也放下自己板着的面孔，而成为追星族中的一员吗？它们需要讨那些完全被繁荣冲昏头脑的公众的喜欢——所有人都在谈论25岁的dot-com亿万富翁，所有人都相信IPO的点金魔力，所有人都相信我们在迎接一个前所未有的创新年代。面对这种热潮，谁敢于提出质疑呢？这让人想起那则古老的笑话，“如果打不过他们，就加入他们”。

　　安然公司无疑是dot-com后遗症的某种体现——既然所有人都相信它是一家具有“伟大的创新精神与能力”的公司，那么我们就为它喝彩吧。最终这种喝彩酿成了恐怖的灾难。

　　对于世界的一种常识性看法是，我们的社会由各种并不相同的部分组成，它们之间有着清晰的界限，并彼此制约与支持。每当其中某个部分过于强盛，或是彼此间界线开始模糊时，灾难就会出现。对于苏西.韦特劳夫与追捧安然公司的媒体来说，它们忘记了自己的双脚应该踩的位置——它们既不是商业领袖中的一员，也非公众，而它们双脚所处的位置决定了判断的方向。这个简单的道理对于所有的行业都适用，不管是政治家、经济学家，还是人文知识分子，又或是群氓阶层(当然，他们不会思考，他们的任务只是盲从)，忘记自己的职责与僭越职责同样不可原谅。

　　当然，我又要重新提到蒙田，因为这世界上没人能够做到始终清醒。人们总是要犯错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讨别人喜欢，或屈从于外界的压力。那么，我只能将范围限制在更小的人群，假定这些人试图不凡，比如说想在中国创造一份伟大的商业报纸(它并非由收入来衡量)，那么就请一定要牢记，不要想做“柳传志们”的亲密朋友(永远也不该是)，也不要被一些读者或同行意见弄得心神不宁；需要做的是要时刻记住自己最初的目标，然后遵守一些最浅显的准则——公正、诚实、勤奋、自醒，然后像一只倔强的穿山甲一样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这不能保证你一定成功，但至少能保证你赢得尊敬。

　　(作者为本报主笔，近著有《那些忧伤的年轻人》、《纳斯达克的一代》，电子邮件：xuzhiyuan＠eobserver.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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