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走过的路

原标题:一条路走过的路

“条条道路通罗马。”但是曾经,四川省雅安市汉源县永利彝族乡古路村,不但不通罗马,而且不通骡马。

为躲避战乱,名叫呷哈的先祖带族人躲到大渡河峡谷云端之上已三四百年。刀削斧砍般的绝壁阻挡了敌人的进攻也砍断了自己的道路,村里人因此极少下山,到了不得不下之时,要么借助悬崖上的金刚藤猴子一样荡秋千,要么攀着直上直下的木梯走得步步惊心。1966年,修筑成昆铁路的部队为古路人在绝壁上架起13道钢梯,这可以被视作现代文明和古路村的第一次握手。然而,手一松开,古路脚下也像是生了根,被时间扔在了原地。

1973年,县委书记吴志成去过一次咕噜岩。上山不容易,下山就更难了,他是蒙了双眼,由当地人捆在背架子上背下山的。吴志成的古路之行不仅让古路村得了实惠,还让骆国龙生起野心——既然吴书记说城里有的往后农村都会有,那么,北京有公路,成都有公路,县里有公路,我们是不是也会有公路呢?怕别人笑他“东想西想,光吃不长”,骆国龙没有对任何人袒露心声。

似乎是在眨眼之间,吴志成去古路时才一个多月大的兰绍安做了新郎。就是这个兰绍安,连人带背篼从钢梯上掉下悬崖,18岁的小伙说没就没了。骆国龙坐不住了,他对自己说:你是村长,如果村干部只晓得每天到老百姓家里吃茶喝酒,这是混阳寿!

1987年的正月十三,骆国龙下山来了。这是古路人第一次向大山以外的世界袒露内心的秘密,暴露他们的“野心”。

知道县民委的嘴巴专门为少数民族说话,骆国龙一路打听找上门去。接待他的是县民委主任丁甫全、副主任代盛杰、办公室主任辛顺才。

丁甫全与骆国龙已不是头一次见面。丁甫全1980年底从片马彝族乡调任县民委主任,当时的副手万英福是永利乡万家村人。万英福不止一次对他说:整个汉源县,日子过得最遭孽的就数古路村了,吃个水还要拿命来换。丁甫全撇撇嘴说:你把牛再吹大点呢?万英福说:不用吹都大得牵不动了,不信你去实地看看。这样的话说过几次,1982年4月里的一天,丁甫全果真一个人去了古路村。先坐班车到乌斯河,再从乌斯河赶慢车到长河坝。出了长河坝火车站,他想找个人问路,可眼前只有乱石嶙峋、野草萋萋。好在出发前他打电话问过乡上,顺着大渡河下行七八百米到一线天峡谷,从峡谷入口攀援而上就是癞子坪。一线天的险峻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身临其境,才嫌想象的奔马只长了四只蹄子而不是八只。半路回去太丢人了,仗着那年不到40岁,假装是个年轻人,他一连翻过三道天梯,越过翻天云,到了癞子坪。眼前,张牙舞爪的贫穷触目惊心;耳边,癞子坪队队长兰明福的介绍在他心里响起一个个炸雷。那天晚上,他住兰明友家。躺在床上,想起兰明福说到本队兰友顺背水时被石头打到岩下,一个大男人竟然热泪长淌,他的睡意被兰明福的泪水冲溃了大堤。天亮时终于是睡着了,然而刚刚把自己交给周公,一只从头顶路过的公鸡在他脸上留下一摊热乎乎臭烘烘的东西。距离山下最近的寨子尚且如此,咕噜岩上又会是啥样子?他想去看看。想过又想,还是别去为好,要是从岩上滚下来,尸骨都捡不齐全。然而最后他还是上去了,在咕噜岩教书的民办教师姜彭亮上山路过癞子坪,他一狠心跟在了姜彭亮的身后。

两个人就是那时候认识的。那次上山回来,丁甫全挤出差不多2000块钱接通了癞子坪的水管。

辛顺才把一杯热茶端到跟前,骆国龙才想起,刚才买的一包“大红梅”还没派上用场。给屋里人一一敬了烟,骆国龙直奔主题:一晃几年了,大家都盼着你们再到古路看一看。你们好久再上去调查调查,研究研究?

丁甫全摇摇头:你们那地方,现在想起来,脚杆还在打闪闪!

说话间,烟也抽得差不多了,丁甫全将烟头掐灭在一个茶色玻璃烟缸里,看着骆国龙,正色道:正月十五前都是过年,年要过,龙门阵要摆,正事也要办。老骆,有啥想法,开门见山吧。

骆国龙脸色变得肃穆起来:这次来,我想说说路的事。

说到路免不了提到丢在路上的一条条人命,其中就有兰绍安,提到兰绍安,自然就讲起他的岳母兰明秀的经历。兰明秀出生在癞子坪,11岁那年,咕噜岩申绍云背她上山,做了童养媳。兰明秀上山不久,父母就举家迁到了凉山州甘洛县苏雄区。两地直线距离只有几十公里,因为没有路,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她再次见到母亲和哥哥、妹妹是在20多年后,那时父亲已不在人世。兰明秀好歹下过悬崖下过山,可村里被路困住双脚、一辈子在村里坐井观天的人,一口气能说出一长串:五组李可民恐高,这一点正好和妻子柴永淑“门当户对”,从小到大,他们从没出过村,也没看见过山外的样子;二组李忠会不懂汉话,不敢下山,他目光到过的地方,就是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骆国龙的姑父李福贵长得一表人才,可惜年纪轻轻落下腿疾,人生后几十年的生活空间再也没有变化……

讲着讲着,骆国龙的声音就小了下来。每个名字都是一块冰凉的石头,那些石头堆在一起,堵在胸口,压疼了他,压低了他的声音。几乎与他的声音灰暗下去同步,“沙沙”的声音在耳边响亮起来。下雨了,他以为。却不是,是一支支笔在纸上奔走,大路朝天的样子。

停下笔,丁甫全说,路就不说了,说点别的吧。

丁甫全是对路的事情不感兴趣,还是除了对路,对别的也感兴趣?骆国龙吃不准丁甫全的意思。但他知道,并不是所有声音都有机会被人听到,古路需要的,不就是机会吗?所以,顾不了那么多了,既然让说,我就说,接着说。

这就说到了电。如果有电,老书记刘世金、方劲田四岁的闺女、五保户尹国庆不会说没就没,不会死得惨不忍睹———他们的死,都是因为没有电。活下来的人就不惨吗?竹篙、火把、煤油灯,解放这么多年了,这些东西还没有解放。党中央的声音我们都想听,但没有电,我们只有听风吼、听雷鸣、听鸟叫……

骆国龙又说不下去了。丁甫全和代盛杰不约而同地从笔记本上抬起目光,对视一下。代盛杰说:还有啥子问题,接着说。

见骆国龙有些迟疑,辛顺才往他的杯子里加了水,递到跟前:就当摆龙门阵嘛,来都来了,多摆一会儿也没关系。

一口茶下去,心里的话又浮了上来。骆国龙说:你们不嫌弃,我就再倒倒苦水。古路吃水也成问题,丁主任也是晓得的。村里人基本上靠“沁水”吊命,“沁水”,就是从山底下沁出来一股水,拿石头围成一口井,一滴也不许放走。从地底沁出的水,有的拇指粗,有的小指粗,有的夏天还拇指粗,到了冬天却没有筷子粗。水是靠桶背回家的,半夜就要起来排队,要是起得迟了点,吃水就得靠借。能不能借到水喝,要看你的人情……

骆国龙本不想细说,毕竟他不想跑题太远。见他们听得认真,代盛杰和辛顺才还一脸狐疑的样子,他才没忍住下面的话——古路一共六个队(原来叫队,现在叫组),一队叫流星,30户人分住两个寨子。一个寨子背一次水要走不下十拐路———路远,走一程,累了,拿拐子撑着水桶休息,叫一拐路;另一个寨子,老水井出水量比奶水还少,头天夜里鸡叫三遍出发,排在前三的可以打上一桶,接下来五个可以得半桶,后面的就是空桶。二队斑鸠嘴,吃的水从深山老林里引出,引水的木头中间开槽,将槽连成一条线,看起来也像是条水沟了。水量不用担心,但山上一掉石头,打得落花流水。重新找木头开槽容易,再把“水沟”接起来就难了,有人为这个摔断了腰。三队咕噜岩是唯一不愁没水吃的。占着地利,1958年从黑马溪引水开田,山上人也想吃大米饭呀。堰是开出来了,但古路的地土层薄,水一来,泥巴顺着石头往下滑,像坐土飞机。好在是有长流水了,但堰是泥巴糊出来的,流进缸里的可能是水,也可能是泥浆。四队岗岗上和一队差不多,两口井,一口出水量小,另一口半天出不了一桶水,还隔着一个小时的路。五队马鞍山水倒丰盛,但是路远,差不多到了金口河。丁主任出马以前,六队癞子坪也是背水喝,要翻四五个埂,背水路上,石头掉下来砸死过人。如今倒是好得多了,也难怪,山上几个队的人说丁主任办事不公平……

说丁主任办事不公平,骆国龙用的是激将法。为了将自己的小心思隐藏起来,他随即又说:现在山上几个队吃水各有各的难处,但用水差不多都是一个样,洗完菜的水洗脸,洗完脸的水洗衣,洗完衣的水喂猪喂牛……

再深的井也有个底,再宽的河也有个岸。缓缓将笔记本合起来,丁甫全说:你说的我们都记下了。诓诓哄哄的话我就不说了———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儿,我们也无能为力……

那你们还让我说?骆国龙急得站了起来:这不是脱了裤儿打屁——多余的事吗?

丁甫全乐了:都说我性子急,看来还有比我更火爆的。我说这些问题一时不能解决,但没说过一件不能解决呀。

在县城双通巷住了一宿,第二天回到村上,骆国龙马上召集村组干部开会。听说县民委领导要来现场研究解决吃水的事,大家兴奋得直吞口水。兴头上李国清问了一句,先不是说争取修路吗,咋十八扯扯到水上去了?听说骆国龙原来是去争取修路的,组长们的兴奋劲就往下滑了一截,到手的鸭子飞了似的。骆国龙理解大家的心情,也就顾不上委屈,他开导大家说:油茶没吃成,喝口水也不错,只要把命吊着,就不怕往后没有好日子过。

古路村不再喊渴。但古路村人的渴望,生长得更加旺盛。

———路,用于行走的路,不同以往的路,连通世界的路。

绝壁上的天梯,用钢材替代木头,最先也被当成是“异想天开”。彭玉祥说: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人也好,一个地方也好,只有不敢想,没有不可能。干成一件事,你要先把胆子放野,再把两手放开。

头上顶着汉源县皇木区区委书记帽子那些年,皇木区下辖的五个公社在彭玉祥眼中,无一不是“一身癞子没擦处”。数不胜数的大麻烦小麻烦中,最让人头疼的,除了古路村出行难饮水难,要数区机关所在地皇木场,上千人守着一口老井日夜排队,“水桶长龙”龙头在井口晃动,尾巴却一直拖到街心。

彭玉祥正闹头疼呢,有区上干部向他反映,古路村有人和铁路局谈条件,说我们支持你们修铁路,你们还是帮我们一把噻。

———把木梯换成铁梯,他们也太敢想了。反映情况的人说。

这些人也真是的!彭玉祥一听马上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打铁道部队的主意,他们脑壳也太———够用了嘛!

作为“三线”建设重点项目的成昆铁路有17公里在皇木区境内,工程施工由铁道部队担当,后勤供应、材料运输由地方负责。既然军民一家人,家里有难处,怎么就不能拿到桌面上说呢?

不知来处的“金点子”让彭玉祥禁不住热血沸腾。接到请求,铁路局党委研究后作出答复,负责皇木境内铁路施工的铁七处派40名精锐开拔岩窝沟,啃下皇木堰全线最硬一块骨头;十一处负责用铁道施工钢管更换绝壁木梯。

世上还真有“高射炮打苍蝇”这档子事!惊讶之余,任成立从中看到了给古路村修一条路的可能性。

我是经过好一番辗转才联系上任成立的。任成立1983年到县交通局任副局长,直到退休一直分管工程技术,1988年就去过古路。他是被丁甫全生拉硬扯去的,天梯太陡太险,他被吓着了。让他望而却步的还有钱。修路要钱,哪里有钱!别说他没有,就连1993年12月和1994年9月两次去过古路村的地委书记杨水源都没敢跟村民提起半个“路”字。背地里,杨水源却着实是为古路村动过一番脑筋的。从古路回来,同县上干部座谈时,修路的思路他也小心翼翼提过,县上一叫苦,他也就没有把话接着往下说——再说说不定他们就会向他伸手,可自己手还打不伸展呢!于是想到了搬迁。古路村没有路,可古路人有脚啊,一走了之,走之而后快,多好。可搬迁是更大的问题:民以食为天,土地哪里来?河谷地带交通便利、粮食产量高,可山下人口早已饱和,那点地只够他们勉强果腹。又有人提出往皇木镇一带搬,皇木镇地广人稀,调地问题不大,可那儿海拔比古路还高几百米。“人往高处走”,山区没这一说。

还是考虑以后给古路修一条路吧,杨水源说。以后是多久,他没有说。只是,自此,为了古路有条路,丁甫全跑得更勤了。不光自己跑,还拉上任成立、代盛杰和县领导一起跑。不光往村上跑,还往地区和省上跑。也不光送请示、递报告,还把厚厚的信封没完没了地往上送。

(未完待续)

(作者系四川雅安文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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