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书写中的自由市场经济史

　　丁安

　　华裔的Anshe Chung是很多人眼中最大牌的房地产开发商。随着业务迅速发展，如今她甚至已经把设计工作外包给了远在中国武汉的团队，而其开发待售的楼盘也已经得天独厚地囊括了杭州、苏州、海南等中国风景。

　　但这些眩目的楼盘只在另外一个世界，可望而不可及。每天早上起来，除了手里厚厚的美金，Anshe觉得一切都很超现实。坐在电脑前，紧盯着虚拟货币林登币和美金的实时交易牌价，兑换之后，去年她挣了25万美金。

　　Anshe并非她的真名。在现实世界中，她是一名德国的中年女教师。以Anshe的名义，她生活在一个新大陆——The Second Life(简称SL)。旧金山数据中心的3000多个服务器上，她和其它用户拥有自己的avatar——虚拟世界中的三维化身，与真实世界相联的第二重生命。

　　这里是企业家的乌托邦——他们创造一切产品，没有税收，最少的监管，鼓励创新。过去三年，新大陆人口每月增加36%，新开拓的土地每天增长8%。现有常驻人口近50万，面积95平方公里，年GDP6400万美金。

可口可乐，MTV，Sony等跨国巨头已经迫不及待的在那里设立分公司。

　　但这里同样有黑手党，有恐怖分子，发达的色情业，金融欺诈，垄断者。几天前，路透集团在那里设立了虚拟新闻中心。他们的记者，开始关注通货膨胀问题。而《The Wired》杂志，也适时推出了新大陆旅行指引。

　　新大陆属于Linden Lab(林登实验室，简称LL)，一家美国私营公司。10月19日，它的注册用户超过了100万。Philip Linden (CEO)说，SL不是一个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将网页变成三维的通道，它是一个全新的平台，成长中的“国家”。

　　专家说，SL是真正的web2.0——用户为中心生产内容的世界。科技和商业模式的创新，使SL具有改变虚拟居民真实生活的巨大能力。居民购置土地，使用LL提供的程序创造土地上的一切。商业，社区，地下秩序，真实的世界正在被完整复制。

　　路透社报道说，美国税务当局正在密切关注虚拟经济，征税并不是完全的空想。而新大陆的历史是一部书写中的自由市场经济史。自由与繁荣，权利与秩序——几千年现实世界屡屡重复的命题，正在虚拟世界展开。

　　计算机专家John Wark曾说——“迟早有一天，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不管是人造物还是自然物，都会在计算机里仿制出来。这是一个极其巨大的市场。这就是一切。”

　　SL，正是这一切。

　　产权与创新

　　和阿基米德的经历雷同。6年前，水的浮力让Philip幻觉重重，他想象一片新的大陆纵横交错在无数的服务器上。在这个三维虚拟世界，人们可以创造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通过交往获得乐趣。SL中用户的化身avatar，除了可以飞行，还可以通过穿梭器穿梭。

　　2002年5月，第一批居民到来。这被称为新大陆的殖民时期——如同当年清教徒拓荒美洲大陆。荒漠之上，开始有人建造房屋，创建各种物品。

　　2003年7月，LL试图盈利——他们对居民创造的物品征税。但居民们开始暴动。他们穿上自制的殖民地时期装束，手举星条旗和莱福枪，倾倒巨大的茶叶箱子，反复呼喊口号“生而自由，征税即死”。

　　这是美国历史上波士顿茶叶事件的复制，SL历史的决定性时刻。在斯坦福大学法学教授Lawrence Lessig的建议下——他被称为SL的Thomas Jefferson(托马斯·杰佛逊，《独立宣言》起草人，美国第三任总统)，4个月后LL废除了税收，转而保护居民拥有创造品的知识产权。LL将盈利模式转换。他们不卖广告，作为虚拟土地最终拥有者，他们卖地——平均每英亩20美金，而土地上的一切，属于创造者。

　　历史开始改写。一个月后，用户迅速增长，并购置土地。随后，市场开始繁荣，如同19世纪美洲广袤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有效产权保护和技术创新的结合，在人类历史上，正是诺斯所说的国家经济演进的根本逻辑。

　　LL坚信，每个人都有自己梦想得到的物品，无论是一艘飞船还是一个城堡。而技术是支撑乌托邦的基础。LL许诺，只需要一个星期学习，用他们设计的程序，任何人都能创造出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

　　但并不需要一个人制造他所需要的一切。分工开始出现。在官方统计中，已经有36个相对成熟的职业——游戏制造者，博彩公司，服装设计师，房地产开发商，建筑设计师，色情从业者，音乐家，记者，保镖，甚至私人侦探。

　　通过第三方网站或者LL的官方Lindex网站，按照需求和供给状况决定的实时价格，将虚拟货币林登币兑换，很多人开始挣到真实的美金。35岁的英国工人Mead设计的可以让avatar们拥抱跳舞的小球，每天收入300美金，足以让他偿还真实的住房贷款。

　　房地产、游戏和娱乐产业包括色情业迅猛发展。Nathan Keir设计的Tringo游戏，不仅红遍SL，真实世界的Game Boy和手机生产商也已获得授权使用。

　　越来越多真实世界公司对这里兴致盎然。Adidas，Reebok，Amazon，Aloft Hotel, Starwood Hotels，American Apparel，Sony&BMG纷纷进入。如今，avatar相连的真实消费者，不再面对网页上文字和图形的广告，而是直接置身其中。

　　现在，SL有7000个盈利的生意，前十位的企业家平均每年挣20万美金。17000名土地拥有者靠租金过活，更多人靠创造和销售物品获取林登币。每个月，有10000万个物体被创造，其中230万用来出售。LL估计，交易总额每年超过6000万美金。

　　双赢的局面开始出现。仅出售土地一项，LL每个月收入超过100万美金，这还不包括林登币兑换成美金的手续费。今后的规模将会更大。SL现有三块大陆总面积超过26000英亩，差不多是曼哈顿的两倍。另外还有超过1800个私人岛屿，购买需要一次性支付1259美金，每月支付195美金费用。Philip说，未来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在SL生活。

　　当然，并不是每一项活动都与盈利有关。BBC音乐会，艺术展览，名人讲座，研究和教育项目——良好平台使得众多公共活动深入虚拟世界。今年秋天，还有40位艺人将造访，而每个月新增的演出场所多达30个。

　　繁荣与监管

　　虚拟经济研究专家Edward Castronova警告说，不要高估SL经济的深度和广度。人们确实在制造衣服，游戏，汽车，但是绝大部分收入来自土地投机。这类似真实世界中美国的房地产泡沫。

　　LL试图通过调控土地供给来维护虚拟经济体的健康。它开始增加服务器(每个服务器都意味着四个16英亩区域)打压地产泡沫。但地产巨头们通过拍卖系统，以较高出价获得土地，重新定价出售。

　　LL被迫启动“耕者有其田”项目，提供公用地，无地居民可以低价1林登币每平米购入土地。但房地产商人们仍然投机——甚至采用其他帐号登陆获得土地。如同现实世界，公用地消失迅速。现在，每平米均价接近6林登币。

　　更重要的是，土地和商品市场的繁荣，使得居民手中有了更多的林登币。居民们想要换成实在的美金，他们担心林登币过度贬值。

　　2004年末，LL收购GOM网站——买卖林登币的主要第三方机构未果。2005年10月，LL设立了自己的Lindex系统，不仅通过收取兑换手续费增加收入，更试图调控整个虚拟经济。

　　“我们的目标是保证汇率的稳定。”Philip说，要控制货币总量，需要调整SL世界的货币供应——每个星期给premium用户的生活津贴；通过Lindex购入或者卖掉林登币；或者增加举办新活动的费用。

　　10月18日，LL再次降低津贴，缓解通货膨胀。但还缺少最重要的利率调节。“我们还没有贷款服务，不过以后可能会设立联邦银行利率，以3%的利率贷款给个人和其他银行。”

　　Edward Castronova认为这是不折不扣的货币政策。过去一年，汇率在240到350林登币兑换1美金之间波动。但最近稳定在270-280，每天交易金额超过50万美金，每月增长15%。

　　面对日渐增大的虚拟经济体，主张自由市场的LL开始介入监管。但只有货币政策还不够。经济的繁荣带来金融机构的涌现，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质疑金融风险的可能。

　　地产巨头Anshe首先发难。她控诉Ginko——SL最大的银行，涉嫌金融诈骗，是下一个美国安然公司。Ginko拥有189个ATM机，1万多个户头存款总量超过1亿林登币，沉淀资金超过6200万林登币(21万美金)。它许诺给储户每天0.1%的利率，年回报率高达44%。但公司章程中，Ginko反复强调林登币是虚拟货币，自己没有在任何政府注册，不承担任何风险。Ginko总裁说，没有监管的交易，完全建立在相互信任之上。

　　LL仍试图保持最少的监管。律师的公开声明称，投资基金、股票交易或者银行服务是SL企业家创新精神体现。企业属于居民，交易都是在居民中发生，LL并不运行企业并保证服务，因此只有有限责任来解决纷争。LL规劝居民将古罗马“货物出门不退(caveat emptor)”视为牢记在心的规则，希望怀疑主义以及买家需求能够引导信用机制的建立。

　　但最大的金融风险来自林登币本身的法律地位。在LL的服务条款——虚拟世界的宪章上，林登币作为虚拟货币没有价值，不仅金融机构据此不提供任何投资保障，LL甚至不需要为类似数据故障导致的林登币损失做出赔偿。

　　虚拟经济体在不断壮大，通过汇率和现实经济联系紧密。而越来越多居民的商业活动收入仍体现为没有保障的虚拟货币。很多人担心，一次疯狂的挤兑，将会导致乌托邦在瞬间崩溃。

　　权利与秩序

　　问题还不止这些。经济繁荣导致人口增长，摩擦冲突四起。商业之外，更多的avatar要求公民权利和良好的公共秩序。

　　左轮手枪，直升飞机，

火箭炮，所有的武器都可以通过程序制造。LL的服务条例中，只罗列了几项监管措施。LL将世界区分为安全和不安全区域。对其他居民的攻击，只允许在不安全区域。在任何区域，对服务器的攻击将遭受最严厉的处罚。如果发生违法攻击事件，SL警察局将备案，对攻击者采取警告，禁止上线时限，甚至关闭帐号等措施。

　　这是一份著名的被禁止上线者的名单——Baller MoMo King，勒索和黑帮行为；Katja Eisenberg，纳粹分子；GrandDuke Ferdinand，跟踪骚扰女性avatars；One Song，电子恐怖主义，他的炸弹摧毁了6个服务器。

　　暴力和攻击还只是当年美国西部风景的简单重现——还有大量地下组织，例如控制着赌场的Valentino家族黑手党。但更多时候，暴力之外，居民们的抗议涉及财产丢失，土地规划缺乏监管等传统公共治理问题。

　　相当居民希望LL建立一个有惩罚权力的全球政府。但LL并不同意，只是鼓励用户在私人土地和群体中的自治，遵从自己的法律和规则。Philip说，每个大型的社区都可以是一个国家，但根本的原则是——用户建立的政府不能掌控服务器。

　　目前为止，2004年建立的Neualtenburg民主共和国最为著名。它有六大竞争政党，完整的宪法和政府部门。今年6月分裂成两个社区后，选举组成的政府仍控制着原有区域。

　　还有人在争取更为根本的权利。SLLA(SL解放军)是一支最为奇特的部队——他们用军事暴力争取自由。最近的行动包括武装攻击Reebok和American Apparel商店，这些是他们眼中腐蚀SL自由平等精神的资本主义力量。

　　SLLA视LL为独裁政府，而SL是居民创建的世界，居民有权表决LL的政策，并将LL变成一个公众持股公司，每个居民都可以以特定价格购入一股。他们认为，面对竞争，这样的公众持股安排可以保证乌托邦的永存。

　　LL担心的不是这些。他们清晰的知道，更大的危险在于系统安全，还有技术更新速度是否能跟上用户拓展的速度。

　　整个庞大的线上乌托邦，只是建立在冰冷的服务器上。现实的宽带网络，是它的命门，每一次下线，都意味着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