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欧元

　　欧洲统一的梦想是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宏大尝试。数十个民族国家努力、耐心、和平地寻求走到一起的可能路径。他们的目标，历史上只有通过战争才实现过。世纪之交欧元的推出是他们取得的上一个辉煌成就。然而，在今年五六月之间受到重大挫折后，欧洲统一的日程处于十字路口

　　□本刊特派记者 王丰 陈慧颖

　　发自比利时布鲁塞尔德国法兰克福瑞士苏黎世

　　□本刊实习研究员 王亦玮 安耐林 发自北京

　　5月底的一个周末，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市中心的“大广场”上，一场为期三天的国际爵士音乐节正在进入高潮。头发灰白的社工兼导游帕特里克操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领着一群亚洲游客绕过兴高采烈地听音乐、喝啤酒的人们。

　　“欧元的汇率对我的生意有直接的影响。”帕特里克告诉记者，“我会讲葡萄牙语，原来经常接待巴西游客。但是自从欧元升值以来，巴西游客的影子也没有了。好在讲英语的亚洲游客仍旧源源不断地来看‘撒尿的小男孩’！”

　　就在帕特里克在布鲁塞尔街头回味欧元给他带来的得失的时候，一场即将席卷欧洲的政治经济风暴已经到来。

　　政经风暴

　　5月29日，作为欧洲联盟(European Union)和欧元区创始国之一的法国，以55.96%反对、44.04%赞成的全民公决结果，否决了《欧盟宪法条约》；三天之后的6月1日，在欧盟的另一个创始国荷兰，欣喜若狂的民众也涌上街头，热烈庆祝本国全民公决以63%的反对票，使荷兰成为第二个否决该条约的欧盟国家。

　　两张沉重的否决票使欧洲舆论一片哗然。尽管数个星期以来，法国和荷兰的种种民意调查表明，《欧盟宪法条约》遭否决几乎已经是无可避免的结果，但作为一个整体的欧洲和欧洲人，显然还没做好接受这一现实的心理准备。此前被期待与紧张所暂时压抑的种种不满、挫折感和揣测纷纷诉诸媒体。一时间，欧元和欧洲央行似乎成了欧洲宪法遭受挫折首当其冲的责怪对象。

　　即使面临重重挫折，让-克劳德特里谢(Jean-Claude Trichet)仍坚定地捍卫自己的立场，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

　　“(欧洲中央银行)是欧元的守卫者。在当前的情况下，我们更是稳定性的捍卫者，是信心的捍卫者。”6月7日中午，在北京王府饭店的会议厅门口，欧洲中央银行行长特里谢对《财经》说。

　　特里谢是在北京召开的“世界货币会议”上作出上述表态的。6月6日至7日，全球排名前80位的顶尖金融机构主管与欧盟、中国和日本等国央行行长齐聚北京，就金融改革、汇率和全球金融业的发展前景等问题交换意见。作为拥有12个成员国、3.07亿人口的欧元区的央行行长，法国人特里谢与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美联储主席阿兰格林斯潘(通过卫星电视参加会议)等一道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此前10天之内，特里谢所誓言捍卫的欧元区居民对欧元和欧洲一体化的信心，已经遭受沉重打击。一时间，有关欧洲经济货币联盟(EMU)面临解体或破产的说法也甚嚣尘上。

　　据德国《明星》周刊6月1日报道，德国财政部长汉斯艾歇尔(Hans Eichel)已开始与德国央行官员讨论德国脱离欧元区的可能性；尽管这一消息随即被艾歇尔和德国央行行长阿克赛尔韦伯(Axel Weber)公开否认，但它迅速在欧洲掀起连锁性反应。

　　6月3日，意大利劳工部长罗贝托马洛尼对该国《共和国报》表示，为暂时缓解意大利面临的经济低迷局面，抛弃欧元而回归意大利里拉也许也不是什么“过分疯狂的想法”。一时间，欧元和欧洲央行作为欧洲经济货币联盟的代表面临巨大压力。欧元对美元的汇率也跌至八个月来的最低点。

　　63岁的特里谢对这种说法则显得不屑一顾。在6月2日欧洲央行的例行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问到关于欧元区可能面临成员退出甚至解体的揣测，特里谢回答道：“我不会对荒谬的问题发表评论，就好像你问我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阿拉斯加州和佛罗里达州是否会使用独立的货币一样，这都是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欧洲央行的首席经济学家奥特玛易辛(Otmar Issing)则警告说，任何成员国脱离欧元区的尝试都无异于“经济自杀”。

　　“统一货币当然是好的；我去奥地利、西班牙或意大利度假时，再也不必担心兑换当地货币的问题了。”在德国法兰克福街头，34岁的博士生安德列斯布伦说。但是，提起2002年欧元纸币和硬币正式替换各国钱币的情景，布伦仍旧是满腹牢骚：“很多商店，尤其是街头小店和餐馆，都趁乱涨价。我最常去的那家面包店把价格抬高了将近一倍！”

　　欧元区许多消费者有同样的抱怨：出租车的价格高了，葡萄酒更贵了。尽管各国经济官员和学者都拿出数字证明，即使有短期的日用消费品价格上涨，也很快得到纠正，2002年以来多数国家平均价格实际上是持平，德国甚至是在下降，但这种不满已经在许多欧洲消费者心目中根深蒂固。

　　对于长期以来一直对欧元的前景持怀疑态度的人们来说，法国和荷兰对欧盟宪法的否定，再次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论据。许多欧洲评论家认为，法国和荷兰对欧盟宪法说“不”，不但使欧盟和欧洲政治一体化进程陷入一场政治危机，更预示着欧洲人对欧洲经济货币联盟和经济一体化的信心大减。事实上，欧元区在近几年来的经济增长表现，已经为怀疑欧元者提供了相当充分的谈资。

　　“在世纪之交，我们的经济增长曾经相当出色——2001年欧元区增长率一度接近3%。但是，最近四年来较难取得令人满意的增长速度。”欧洲央行执行委员会成员格特鲁德腾布尔-古格莱尔对《财经》说。

　　5月22日，腾布尔-古格莱尔在德国法兰克福欧洲央行总部“欧元大厦”她的办公室里，接受了《财经》杂志专访。“(低增长率)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挑战，因为我们仍有大量失业人口，我们需要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她说。

　　数据显示，自2002年以来，欧元区12国总体经济发展接近停滞，年增长率只有1.2%，失业率高达8.9%；欧洲第一大经济体德国在2001年到2003年增长率均低于1%，2004年也只有1.7%，失业率则高达10.7%。意大利和葡萄牙等国甚至已经出现经济负增长。

　　与此相比，没有加入欧元区的欧盟成员，如英国、瑞典，却享受了相当高的增长率和低失业率，英国的失业率只有4.7%。这不能不让欧元区成员感到深深的失落。分析人士认为，欧洲宪法在法国和荷兰的惨败，更多的是由于两国选民对本国经济现状以及欧盟的经济政策不满。

　　“过山车”隐喻

　　5月正是欧洲的芦笋季节，农场上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来采摘芦笋。在德国农村，随处可以看到种植着芦笋的大片农田，农场工人一字排开，在田间收割。

　　近几年，来自波兰的劳工成为德国芦笋采摘的主要劳动力。据说，一个波兰工人一天可以采摘93公斤芦笋，以每公斤芦笋支付1欧元的工资计算，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面对来自波兰劳工的竞争，德国的农民不无抱怨。播种芦笋的时候，需要人长时间俯身劳作，很多农民都落下了背痛的毛病。由于背痛，德国农民劳动时经常休息，甚至还要接受背部按摩。如此一来，德国人在收割芦笋的“劳动竞赛”中远远落在后面。平均而言，一个德国农民一天可以收割芦笋15公斤，但如果把背部治疗的支出计算在内，支付给德国农民的工资反而更高。

　　芦笋地里的故事，也成了餐桌上的谈资。当客人们在一起享用芦笋的时候，来自德国的马库斯杰尼什给大家讲了这样的故事。“想像一下，一排人都在田里摘芦笋，所有人都俯身向前，只有一个落在后面，不时站起来，舒展身体——那一定是个德国人！”

　　杰尼什是德国德累斯登银行的董事经理。在他看来，欧洲的问题，不仅仅是经济上竞争，还有政治上的平衡和妥协。德、法等欧洲大国近年来经济增长乏力，他们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让社会经济水平保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之上。“经济周期的起伏如同过山车，当经济走到一个高点，开始出现回落的时候，过山车上的人向下一看，必觉十分恐慌。为了克服地心引力，不让过山车滑下去，国家和社会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随着欧盟的扩张，国家间的经济发展水平差距加大。经济较发达的欧洲国家实际上已经开始从各个方面补贴相对落后的国家，这就给过山车上的人带来了更大的负担和压力。统一之后的德国已经为前东德地区付出了很多。杰尼什认为，东德是他们的兄弟，德国因为曾经的错误导致兄弟失散；如今可以团聚，他们甘心为此付出代价。但要德国对波兰等国家进行补贴，他们需要考虑。实际上，整个欧洲都在考虑。

　　“难调众口”的欧元

　　德国波恩大学教授曼弗雷德纽曼早在1998年，即欧元诞生前一年，就与155位经济学家一道向欧盟发出呼吁：引入统一货币对于欧洲来说为时太早。美国《新闻周刊》引用纽曼的话说，德国和法国等欧元区大国的劳动力市场缺乏足够的灵活性，不足以弥补失去货币政策对调控经济所造成的损失。

　　实际上，统一的货币政策一直是欧元区内部争论的焦点之一。对于12个经济发展水平不一、历史上财政和货币政策差别巨大的欧洲国家来说，究竟能不能找到各国都能接受的货币政策，满足所有成员的需要，至今也没有一个固定答案。从当前数据看，如果欧洲央行升高利率，则经济增长缓慢、通货膨胀率低的德法意等国就要面临更加困难的局面。而经济发展相对较快的西班牙，则希望利率升高——西班牙的通胀率已经达3.5%，在欧元区2%的基准利率下已经出现了负利率。从1998年成立开始，欧洲央行就担负起这样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欧洲央行的首要任务是维持价格稳定，并以此来支持欧盟的整体经济发展目标。”欧洲央行执委会成员腾布尔-古格莱尔对《财经》说。“欧洲央行的惟一的工具就是利率，通过把通货膨胀率维持在低水平，为经济增长提供良好环境。”

　　在这方面，欧洲央行已经把其基准利率由2000年的4.75%逐渐下调到2003年6月的2%，并在最近两年一直保持不变。通过如此谨慎的货币政策，欧洲央行把欧元区的通货膨胀和通货膨胀预期保持在相当低的水平。

　　在今年6月2日的欧洲央行新闻发布会上，特里谢不无得意地强调：“我们已经相当成功地把中长期通货膨胀预期维持在我们定义的能够保持价格稳定的水平——低于并接近2%……这对增进投资者信心大有益处。”

　　与此同时，欧洲央行屡屡强调，统一货币已经使欧元区国家发展速度的差异降到历史平均水平以下，这说明欧元在统一各国经济周期、促进经济整合方面功不可没。但是，对于过去四年的欧元区来说，这意味着经济增速普遍放慢，而不是共同繁荣。

　　根据欧元设计师们的初衷，只有在严格的财政纪律，大刀阔斧的结构改革、高效的经济整合均得到满足的条件下，独立、统一的货币政策才能得以真正实行，从而达到建立统一的欧洲市场，促进共同繁荣的目标。

　　“成员国政府在宏观经济政策方面失去了一种工具，因此他们需要运用其他工具——例如劳动力成本、定价行为，等等——来影响国内经济局面。”腾布尔-古格莱尔说。

　　结构调整滞后

　　但是，分析人士认为，欧元区大国政府们在结构改革问题上裹足不前，恰恰成为欧元区经济停滞的重要原因之一。

　　“欧洲的退休福利体制本来是为这样一个社会设计的：纯生产者对纯消费者的比例应该是在不断增加。但是，近20年来随着‘婴儿潮’时代的结束，老龄社会到来，这个比例发生了逆转。”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思想库——欧洲政策研究中心(CEPS)主任丹尼尔格罗斯(Daniel Gros)对《财经》说，“现在，老年人口不断增加，新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年轻人减少，这就要求我们的养老福利体制发生变化，人们必需接受工资的低增长率，养老金的低增长率，甚至负增长，才能使政府财政达到平衡。”

　　然而，福利制度和劳动力政策一向是欧洲政治中相当敏感的“爆炸性话题”。任何企图削减工资和养老金、或是使解雇工人变得更加容易的改革举措，很容易遭到本国选民同声反对。因此，德、法、意等国政府一直未能鼓起勇气推进这些改革。2000年欧盟各国元首达成的旨在促进改革的《里斯本日程》，并未能如愿将欧盟“在2010年前，变成最富竞争力与活力的知识经济”，其增长预期与美国之间的差距反而逐年拉大。

　　欧洲宪法的搁浅更可能进一步阻碍结构改革的进行。法国总统希拉克在全民公决否决欧盟宪法后撤换了拉法兰政府，以前外长德维尔潘取而代之。分析人士认为，这意味着法国在推进改革的立场上有所松动。

　　与《里斯本日程》同样面临失败的，还有旨在约束欧元区财政政策的《稳定与增长公约》。该公约于1997年通过，要求欧元区国家的财政赤字不得超过当年本国国内生产总值的3%。而欧元区经济大国法国和德国已经连续三年超过这一标准。欧盟委员会于2003年11月试图对两国采取制裁措施未果，有关规定反而在今年3月被放宽，从而使该公约变得名存实亡。这已经引发了欧元区内各国普遍采取过度放松的财政政策。

　　欧盟委员会预计，欧元12国中将有五国超标，其中意大利的赤字比例将在今明两年分别达到3.6%和4.6%。葡萄牙的赤字比例将在今明两年分别达到4.9%和4.7%。过度的财政赤字会迫使欧洲央行实行被动的货币政策，损害其独立性。

　　真正的威胁

　　尽管“欧元区解体”已经由一个无法想像的情景变成了欧洲普遍讨论的命题，很少有人真正认为它在短期内成为现实。

　　“欧洲经济与货币联盟面临很多问题，但即使各国回归本国货币，这些问题也不会因此被解决，反而可能变得更加严重。”欧洲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格罗斯说，“欧洲经济的积弊，不能被归咎于欧元或经济货币联盟。”

　　格罗斯说，退出欧元区的成本要远远超过维持现状所付出的代价，对本国金融系统和与欧元区其他国家的经贸关系将造成极大混乱。像意大利这样负担大量外债，最可能在未来面临经济危机的国家，反而不会愿意散伙——它的债务都以欧元计算，如果回归贬值的里拉，其外债负担将剧烈膨胀。

　　但分析人士警告道，意大利不会是惟一的危机发源地。如果欧元区面临的竞争力下降等问题持续恶化，葡萄牙和希腊等国也将出现与意大利同样的问题。如果德、法、意等大国拒绝改革，财政赤字持续增加，在较远的未来可能出现经济货币联盟被架空的局面——在统一货币下各国政府债台高筑、财政失衡、经济萎缩。

　　在这样的情况下，欧洲央行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可能被迫放松货币政策，与业已失衡的财政政策形成恶性循环，抬高通货膨胀预期，从而给欧元区带来真正的巨大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