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特约记者 刘乾 发在莫斯科
1月11日上午八点半左右, 莫斯科郊外的早晨并不是静悄悄的。
这是俄历新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在莫斯科郊外通往市中心的交通要道——图申斯卡娅地铁站,聚集了大批退休者。在地铁站入口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冲着检票员喊道:“
我没带钱!我什么都不想听!”检票员则回应:“别拿着包堵在入口处,凭票通过!”老者向旁边同样不平而无奈的同胞们诉苦:“我每天都要到街垒站卖南瓜子,否则就活不下去。我已经70岁了,退休金少得等于没有,以后却要每天为地铁交26卢布!”老者随后离开入口,转身而去。
望着老者的背影,刚才还坚持原则的检票员也无奈地说:“所有的人都在骂,我也在骂。我的优惠也被取消了,怎么办呢?”
这是《财经时报》特约记者看到的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这种故事在俄罗斯各地每天都无数次地重复发生着。这一切开始于俄罗斯福利改革法案正式生效的2005年1月1日。
正如故事中的退休老人,售票员以及没有莫斯科“户口”的记者本人,大家的生活甚至生计,都从此感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新法案剥夺了非莫斯科人免费乘车的权利,他们必须去售票处购买一张价值13卢布的地铁票,而且莫斯科地铁票价也同时由10卢布涨到了13卢布。
当然,俄罗斯人失去的不仅仅是免费地铁。
俄经济列车不可承受之重
在社会主义的苏联,红旗下的每一个苏维埃公民都享受着相当完备的社会福利。人们可以免费乘车、免费医疗,政府则从财政预算中弥补铁路和医疗系统的亏损。与西方国家的社会福利不同,前苏联一切商品和服务的价格都仅仅是象征性的。甚至可以这样说,社会主义时期的国家财政预算也不过是象征性的,和实际的经济生活无关。生产分配和消费的一切问题都由共产党的国家机关解决。在企业里,领导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利润,而是工人的福利;而在社会上,人们也认为,只要生活得好,钱并不是最重要的。
当苏联解体,私有化进程开始后,企业不再都属于国有,商品以实际价格销售,国家财政预算也开始成为实际的经济指标。但苏联时代的很多优惠政策却作为为数不多的“遗产”几乎完全得以继承下来。
国内思想界研究中俄制度转型问题的学者指出,如果说政治体制改革和经济体制改革孰先孰后,体现了两国在改革认识论上的最大不同的话,那么俄罗斯在竭力推进生产资料私有化的同时,仍然全力地保留和维护基本生活资料的“国有化”,这与把取消各种城镇居民福利始终贯穿于改革进程中的中国相比,则反映了两国在改革方法论上的最大区别。这也正是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乃至多数独联体国家在政治剧烈动荡,经济危机频发,却始终未引发全国性的社会骚乱的根本原因。
而在叶利钦时期为讨好选民甚至无原则地增加社会福利,使俄罗斯1.44亿人口中,分布在不同行业和社会阶层的1.03亿人,享受各种免费医疗、免费教育、免费物业管理等优惠政策。1998年那次把俄罗斯经济打入最谷底的金融危机,一个重要的因素正是俄政府为了保证和兑现退休人员的福利,大规模的印发货币,同时又为了避免因此引发的通胀,而过度发行国债造成的。
名目繁多的优惠政策、数额庞大的福利补贴已成为俄政府的沉重负担。按照法律规定,俄各项优惠政策所需资金近3万亿卢布(1美元约合29卢布),约占国内生产总值的20%,俄政府根本无法完全履行。卫生和社会发展部长米哈伊尔·祖拉伯夫曾指出:“按照法律,人们应该拥有这些优惠,但是实际上,财政拨款却根本没有。”因此,进行社会福利政策的改革,使以前种种优惠和补贴货币化,减轻政府负担,成为普京第二任期内的首要问题。
改革劫贫济富?
2004年6月中旬,在国家杜马(议会下院)通过对“统一俄罗斯”党提出的法律草案《以津贴取代优惠》“零读”后,财政部副部长达季亚娜·戈里科娃宣布,政府将从2005年1月1日开始改革,即以货币方式支付津贴1718亿卢布。她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数目,政府将增加社会保障1718亿卢布。”
2004年8月5日,由普京总统的支持者——“统一俄罗斯”党占优势的国家杜马(议会下院)在三读时,以309票对118票通过了这个法案。8月8日,俄罗斯联邦委员会(议会上院),以156票赞成、5票反对、1票弃权的结果通过了这项关于改革现存社会福利的法律修正案。
根据这项改革法案,自2005年1月1日起,3200万老龄和弱势人口的福利待遇将被取消(他们享受的福利待遇包括免费使用城市公共交通、免费药品和疗养、低价使用水电煤气等市政服务),取而代之的将是政府以卢布现金形式发放的补贴。每位受益者都 将得到平均每月450卢布的基本现金补贴,并根据他们的身份另外获得650卢布至1550卢布不等的额外现金。
另外,自2006年起,受益者还可以自愿选择继续接受现金补贴,或把基本补贴转换为“一揽子社会福利包”,其内容包括免费使用市政交通,类似医疗保险的有限免费药品及疗养等。比如,在第一年,一个二级残疾人每月可以得到1000卢布的现金补贴,从这1000卢布里支出40卢布的城际交通票和350卢布的医疗保险(这390卢布为最低社会福利保障)后,他每月可以还拿到610卢布的额外补贴。如果他第二年不希望参加社会福利保障的话,他可以领取1000卢布现金。
新福利法案的生效,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抗议游行和示威活动。特别是抗议取消最普遍的免费乘车福利。从北部的圣彼得堡到远东地区的南萨哈林斯克市,许多城市交通瘫痪,正常生活秩序被破坏。这种示威活动甚至波及到仍然部分保留免费乘车福利制度的莫斯科。独立社会政策研究院副院长奥芙恰诺娃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没有后果的改革是不存在的,但是,改革的倡导者并没有保证,优惠政策的货币化不会恶化其受益者的状况。”她认为:“实际上福利改革已经失败,政府的行为无异于用大炮去打麻雀。”
就记者观察,社会动荡的主要原因在于改革造成的分配不均。这次的福利改革,受到冲击最大的是老战士、退休者和残疾人。由于担心货币补贴不能及时发放,加上通货膨胀等原因,这一部分社会弱势群体感觉自己的收入不升反降。而与此同时,各级公务员的社会福利优惠并未改变。
由抗议活动引发的社会动荡使克里姆林宫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普京的个人支持率也因此首次下降到50%以下。在野党要求执政的米哈伊尔·弗拉德科夫内阁辞职,或者解除个别内阁成员的职务——俄罗斯卫生和社会发展部长祖拉伯夫、财政部长库德林和经济发展部长格列夫。面对日益紧张的局势,普京在1月17日正式表态,提高基本退休金,从原来的100卢布升至200卢布,从今年3月开始执行。同一天,祖拉波夫也表示,基本退休金有可能在3月1日起提高到240卢布,而财政部长库德林也同意大幅增加军队福利拨款。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俄罗斯上层和知识分子多数对这场改革抱有认同态度。一方面旧社会福利制度确实已成为制约俄罗斯经济振兴的一大负担,同时也由于这些特权者的特权和改革利益既得者的利益在这次改革中受影响不大。
“党”内矛盾取代朝野之争
普京班子内部也由于对福利改革的分歧而产生了日趋分化的迹象。从媒体的公开报道中可以发现,卫生和社会发展部长祖拉伯夫、列夫等这三个改革的主要操盘手和设计者中,财政部长和经济发展部长仍然对改革表现出相当强硬的态度,但承受着民生和舆情的巨大压力的卫生和社会发展部长,却正迅速软化他的立场。“统一俄罗斯”党内部的分歧也正在急剧加深。
分析家指出,普京的强硬和“统一俄罗斯”党内部的反对意见的加强,一个重要的背景是“统一俄罗斯”党必须考虑下届能否保持政权的问题,但处于第二个任期的普京已经无需为再次连任操心—这与小布什在第二个任期采取更加强硬的对外立场可谓异曲同工。
但一位接近“统一俄罗斯”党核心的人士却认为,普京的在任内“将坏事做尽”的一个目的,正是为接班者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因为无论是俄罗斯经济财政的现状,还是谢琴(俄罗斯总统办公厅副主任,普京接班人的最大热门)的威望,都不允许将福利改革留给下一任解决。
(本报特约记者 赵国楠 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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