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在欧洲的门槛上

　　本报记者 覃里雯 波兰华沙报道

　　2004年4月，春色怡人的波兰带着政坛危机和社会不满迈入欧洲联盟的门槛，但是它的前程并不黯淡。

　　5月2日，在庆祝波兰加入欧盟典礼之后，波兰总理米勒将因为过低的民众支持率而 黯然下台。新获总统提名的总理候选人马列克·贝尔卡教授还在议会各派中游说，争取支持。4月8日，曾经与现任政府联合的波兰农民党(PSL)表示拒绝支持贝尔卡上台，因为后者试图延续上一届政府不受欢迎的经济政策。议会中的反对党——自卫党(Samoobrona)主席安德烈·列帕只给了贝尔卡15分钟左右的会见时间，并明确表示不会支持贝尔卡的政府。

　　贝尔卡和即将下台的米勒总理都来自波兰的元老党派民主左派联盟(SLD)，该党成立于20世纪90年代初，被视为1989年之后原波兰共产党经过社会民主主义改良的延续。民主左派联盟现在和劳动联盟(UP)一起联合主持一个在议会中占少数议席的政府。此任政府带领波兰摆脱了2001年的经济停滞，并完成了波兰加入欧盟的最后阶段谈判。

　　列帕的自卫党的支持者主要是农民，该党以反对自由市场的极端经济政策著称，列帕本人一再声明不主张波兰在现阶段加入欧盟。在最近发表的一次民意调查中，自卫党的支持率高达29%，远远超过其他党派，而且这一支持率还在上升。

　　政府令人失望

　　为什么促进了经济增长的现任政府遭到抛弃？一位专栏作家在英文杂志《华沙之声》中发问：“难道波兰人都昏了头吗？”为什么反对全球自由市场的自卫党在波兰加入欧盟之际忽然获得支持？

　　“因为波兰人对现有体制和经济状况都非常失望。”安德烈·吉瓦兹达说。他狭小破旧的公寓位于20世纪80年代政府大规模建造的住宅楼中，这些缺乏特点的灰色方块楼的最高目标就是容纳尽可能多的住户。吉瓦兹达本人是波兰港口城市但泽的造船厂工人，是波兰团结工会创始人之一。1989年之后，随着前苏联的瓦解，许多波兰造船厂一夜之间失去了最大的客户，历史悠久，曾经在波兰当代经济和政治史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但泽地区造船厂日趋衰落。

　　就在4月6日，在泽钦(Szczecin)造船厂举行了万人示威游行，这个造船厂曾经是波兰私有化过程中的成功样板，但是在两年前倒闭。警察动用了催泪弹和高压水龙头来对付扔石头、瓶子和鞭炮的示威工人。示威者来自造船厂、造纸厂、发电厂、港口乃至卫生服务系统，他们呼喊反对民主左派联盟的口号，并将包括米勒总理在内的政府要员的画像放在铁笼中。示威者向省政府提出动议，要求将造船业纳入波兰经济的战略发展计划、重新与欧盟审议关于海运经济的条款、停止电力领域私有化进程，以及为地区PKP铁路运输系统拨款。

　　“政府一直说，加入欧盟一切都会更好。但是在加入欧盟之前他们应该首先发展我们的工业水平，这样才能使我们和其他欧盟国家成为平等的伙伴。现在加入欧盟，我们的企业就会成为外国工厂的牺牲品。”吉瓦兹达说。今天，根据波兰外交部网站的数据，外资占据了制造业投资的42%、金融服务业的22.7%，但是根据波兰经济学会会长萨多斯基教授的说法，70%的波兰银行掌握在外资手中。

　　“欧盟就像一面蜘蛛网，强大的昆虫能够破网而出，而小虫子就得受缚牺牲。”但泽大学图书馆管理员雅尼说。他对中欧国家的微型产业被外国大公司吞并或挤出市场的情形感到非常气愤。“跨国大公司通过改变标准来挤垮本地中小企业，比如说，改变某种电缆的直径规格，这样，没有能力进一步投资来改变产品、适应新规格的波兰企业就会破产。”雅尼还表示，加入欧盟将导致严格的边境贸易限制：“数百万在东欧边境拖着麻袋进行贸易的小商贩将失业，边境贸易会被关系通达的黑帮垄断。”

　　这些言论听上去含有太多的阴谋论和民族主义情绪色彩，但它们并不是导致对现任政府不满的主要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人们能够直接感受到的生活压力在增加，对生活状况的不满使人们容易接受不利于政府的解释。

　　从统计数据上看，波兰的经济发展速度势头稳定。GDP增长从2001年的1.1%迅速攀升到去年的3.7%，预计今年还将继续上升。但是，经济增长却与艰难的就业情况并行，从2000年到2003年，失业率从15.1%上升到20%，每5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失业；另一方面，就业增长率则一直为负数，去年达到-2.3%。经济学家解释，经济增长并不直接带来就业机会，或者，大规模投资提供的就业机会将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体现出来，但是普通波兰人对此并不关心。“问题在于，人们只能从报纸上看到国家经济的增长，他们口袋里仍然没有钱，他们走出门口却找不到工作。”吉瓦兹达说。

　　农村之困

　　在加入欧盟之后，大规模的潜在失业问题还可能将出现在容纳38.2%人口的农村，但是很难预期具体的情况。与其他中欧国家不同，由于波兰农民的强烈反抗，波兰的农场在1989年之前大约有80%属于私有，没有被强行并入大规模的国有或集体农庄。但是意识形态需要仍然使政府不得不限制农场的大小，即不得超过50英亩。“这就使我们的农场普遍比许多其他欧洲国家的要小得多，别的国家的农场动辄几百英亩，我们的平均大小是8.44英亩。”朱里安·克吉扎诺斯基——农业部欧盟和国际合作处副处长说。小型农场在开放市场中将难以与高效的现代化大型农场竞争，它们将面临被兼并和倒闭的命运。

　　此外，农产品要在欧洲市场上竞争，必须首先达到欧盟苛刻的标准。“在欧盟的资助下，波兰农产品达到欧盟食品安全卫生标准也不是太大问题。比如，三四年前，波兰的牛奶只有60%达到欧盟标准，现在大约有90%达到标准，有能力在两年内完全达到标准。”此外，鼓励波兰人消费国货也是一条出路。但泽工人吉瓦兹达就参与了支持国货的宣传活动。“根据奥地利的经验，这也是可行的。”左菲亚·克吉扎诺斯基——农业部长顾问说。她认为，从热衷于消费外国货到倾向于消费本国产品大约需要10年时间，最终，消费者会意识到本国产品并不比外国产品差，国内消费者会最终选择支持本国农产品。

　　但是，“我不认为会有太多劳动力会被赶出农场。”克吉扎诺斯基说，“首先，坦白地说，农民不会有多少地方可去，因为转型前的100%就业情况已经不存在，现在的工作机会不多；其次，欧盟给我们提供了资金帮助，让我们尽可能把农民留在农村。”这些资金部分帮助农业部发展了一些农村项目，包括环境保护项目，以便使农民有事可做。此外，欧盟的“早退休津贴计划”还使农民55岁就可以退休，并享受800兹罗提(约200美元)左右的月津贴。“欧盟的资助以后还会增加，使我们的农业预算加倍。”克吉扎诺斯基说。但是，这个断言还有待证实，因为在现存的欧盟计划中，波兰农民要等到2013年才能享受到与其他欧盟同行相同的补贴，而法国和英国等欧盟农业补贴最大受益者很可能改变计划，拒绝让后来者平等分享高额补贴。

　　在克吉扎诺斯基看来，即使出现农村劳动力过剩的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因为“即使在困难时期，呆在农村也要比呆在城市容易(生存)得多。”他同时还寄希望于高速而持续的经济增长将最终解决就业压力问题。

　　令观察者不解的是，农业部官员的乐观预期无法解释在农村的不满情绪。1999年曾经发生过大规模的农民抗议活动，在那之后农村的情绪普遍平静了很多，但是在加入欧盟之后，这样的情绪很可能被重新激起。自卫党获得的大部分支持就来自面对其他欧盟国家竞争威胁的农民，过渡时期的不安全感也是导致现任政府失去支持的一个原因。

　　“年轻的民主”

　　对民主体制的普遍失望则来之更久，在1989年之后成立的民主选举制度正在失去最初的吸引力。民主选举制度并没有根除腐败问题，与官员的私人关系仍然是获得公职晋升和赢得商业暴利的机会。与记者交谈的所有人，除了政府官员之外，都表示了对此的强烈反感。2003年10月16日的《华沙之声》刊登了一篇关于波兰腐败状况的文章，引用“透明国际(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一个反腐败运动非政府组织——的报告称波兰是欧盟15个国家和10个新成员国中最腐败的一个，文章中称欧盟的年度报告中也得出了同样结论。“天啊，《华沙之声》的读者几乎每周都发现一个关于腐败或者丑闻的故事！”政府官员牵涉黑道也不再是惊人的新闻。

　　“人们看到，间接选举制——也就是选举议会代表，然后再由代表选出政府并不能使人民直接影响政府决策。”一位经历了1989年前后两种体制的老记者说，“这就导致了人们对参与政治的消极态度。”事实上，这种消极态度一直都存在于波兰社会。“波兰人习惯于用‘我们’和‘他们’来区分普通人和政府官员。”但泽大学图书馆管理员雅尼说，“‘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伙的，‘他们’是维护自己利益的精英阶层。自卫党的支持率之所以上升，是因为它是现存党派中惟一没有参与1989年圆桌会议谈判的党派，而人们对圆桌会议的各方已经深感失望。但是，即便如此，一旦自卫党上台，它也一样会按照既有规则行事。”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预言对波兰并不是坏事，因为缺乏持续性的政府政策对一个国家而言通常是有害的。

　　为什么人们会如此失望？“这就是‘年轻的民主’的问题。”但泽大学经济政策系主任H.H.茨威林茨基说，“在过去的社会体系中，人们习惯于等待政府提供一切，现在，人们在选举之前先听来自各个党派的议会竞选者提供给他们的许诺……但问题是，人们很难理解，议员要做的是构建法律，而不是安排工人、农民的津贴。这(期待议员落实具体政策)是一个很大的误解。”

　　选民的误解也许是天真的，但是对政府的不信任并不完全来自误解，腐败只是其中一个因素。4月5日，波兰备受争议的《教育周刊》发表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它宣称自己获得了波兰外交部的12个计算机硬盘，内存1999年到2004年间的外交部绝密档案，内容丰富——从外交官获取情报行动纲领到外交部长茨莫泽维茨的外交礼服的价格。硬盘是被一个外交部的技术工人偷走，作为二手硬件流落到市场上去的。外交部长茨莫泽维茨立即宣称为此丑闻负全部责任并提交辞呈，但是米勒总理拒绝了辞呈，称外交部长令人尊敬的辞职要求会对波兰的外交政策、尤其是即将加入欧盟的阶段造成极大的损害。这个意外的轶事只能加深人们对政府能力和负责态度的怀疑。此外，现任政府在伊拉克问题中支持美国的立场也备受争议，尤其在上周数名波兰驻伊士兵在行动中受伤之后。但是，茨莫泽维茨在接受《波兰之声》的一次专访中将“干涉伊拉克的问题引起的情感”称为是“不必要的”。

　　当然，这些并不是波兰这个欧洲大国中所发生的所有事情，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不管怎样，对一个在现代市场经济和和平环境中只有15年经验的国家来说，它的表现是非常出色的。在20世纪90年代，波兰是东中欧各国中经济表现最佳的国家，而今天它的经济增长仍然在继续，GDP增长超过了欧盟的平均水平；从1991年到2002年，它的人均收入增长了近两倍；即使抨击欧盟的自卫党领袖也从未真正反对波兰加入欧盟，而只是要求得到欧盟更公平的待遇；选举制仍然有效运行并且日趋成熟；新一代波兰人至少会讲一门以上的外语，他们可以轻松穿越国境，拥有上一代人无法想象的丰富机会；加入欧盟固然带来竞争，但也为波兰企业提供了更大的舞台，使它们可以以整个欧洲市场为背景规划蓝图。正如波兰环境部长泽斯沃·斯勒加克所说：“没有什么进步是完全由别人提供的，加入欧盟的过程是一个机会，它加速了我们的进步，但是主要的事情还是得由我们自己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