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讲坛”(第九期)于2015年10月24日在北京举行。“地瓜社区”创建人、设计师周子书出席并演讲,周子书曾担任中国美术馆设计策展人。
以下为演讲实录:
2006年,我从中央美院毕业,怀着当一个非常棒的设计师的心态去了中国美术馆工作。从设计一个画册开始到做一个展览,每天都是做设计,我希望我能够通过这么多年学的艺术、学的设计,能够帮助找到我自己,能够去为今天的当代的中国做点事情。但是在工作大概四年多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看到在中国美术馆东门,一个大妈走进了东门,来到了厕所,直接开始洗菜。这一幕印象当时让我觉得特别难受,然后当天我在下班的时候,看到前面夕阳西下,一个我们的老同志推着个自行车正在走出美术馆的大门,我仿佛看到了再过几十年的我自己。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于是乎我就把一份非常好的工作给辞掉了,基本上是裸辞,那个时候,我已经三十三岁了。
在辞职以后其实我是比较迷茫的,我不知道未来我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到底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机遇。这个时候,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让我去到英国去读书,我的英语很差的,然后我就花了十天时间学雅思[微博],结果就过了。当时是有一个学校给了我全额奖学金,但是因为我不想去一个很偏远的地方,结果我就自费去了一个叫中央圣马丁的一个据说是欧洲最好的学校,其实当时我还不知道还有一个皇家艺术学院更好。
但是在那个地方我觉得我学会了一句话,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现在做这件事情?不是一年以前,也不是一年以后,而是此刻的你,此刻的当下,你为什么做这件事情?
其实这个可能是我在过去这么长时间一直执迷于做一位出色的设计师而一直没有思考的一个问题。我总是随波逐流,别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或者说别人认为那就是成功的,所以我也去做那件事情。
后来我就带着这个问题开始了我的毕业设计,做大量的调研,来试图找到我自己未来能够做什么东西。有一次,我在看BBC的新闻,他们在曼彻斯特下面挖出来一个遗迹,同时附了一篇文章,讲到了英国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后,工人阶级涌入城市如何住在地下室。然后我就通过这个问题开始做更多的调研,发现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44到1845这本书里面详细论述了英国各大城市的地下,包括伦敦,是如何住满了人的。
这个问题后来就开始让我联想到今天的北京。我们北京不也是很多吗!据现在的统计,大概可能有近一百万人住在地下,并且地下有1.7万套地下室,每一套地下室大概在五百平米左右。
然后我带着这种想法回到了北京,回到北京之后呢我还想,或许我可以在地下室做一个图书馆,这个图书馆或许可以给我们地下的北漂的年轻人提供某种就业的机会,或者某种学习的机会。结果刚回到北京发现在望京小区门口已经出现了一个“朝阳书香”,一个电子图书馆,我想这个特别特别及时,我觉得都不用我设计了。于是乎我就站在那个图书馆门口看了整整一天,你们猜什么结果?我发现一天里面几乎就没有人去借书,有人去看一看,然后又走了。反而是到了晚上,有十个人绕到背后去撒尿,这个问题让我非常震惊!后来我又反思一个问题:或许这个地方我不需要去设计一个图书馆,或许我应该设计一个移动厕所,但是里面有一个图书馆!
然后这个就把我以前的习惯性的我的设计师的思维就彻底打破了!我想既然我已经回来了,我觉得应该去真实地去体验一下地下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就去租了这么一个屋,大家可以看这个小细节,大家可以看到这个门边上的电线上有一把刀,这个刀也是当时房东为了防止外面有人入侵,一旦有问题的话,直接操持刀就可以砍的那种。大家也可以看到这个里面的晾衣服的绳子,晾衣绳和挂衣钩实际上是地下空间里面特别重要的一个符号。
租了这个屋之后呢,我们在这个里面要如何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获得他们的信任,并且能够了解他们真实的需求而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在这个情况下呢,我就开始在这里面去跟他们交朋友,那我怎么交朋友呢?我也不说话,其实我平时不太善于交流,我就开始帮他们扫地,我就在地下室不停地扫地,然而扫着扫着扫着大家就熟了,于是就逐渐逐渐逐渐这样和他们成为朋友了。这是当时一个冬天在跟他们一起吃烤肉的样子。
因为我租了两个房间,我说我不想把其中一房间稍微改造一下,我说给大家平时晚上回来聊聊天吃个烤肉什么的,然后我说我要不把这个房间全给刷白了吧?一个小伙子立刻跟我说:别!千万别!他说我们到这边来打工就是想挣点钱,然后回家盖一个房子。他说要不咱把这个房子刷成一个房子形怎么样?下面代表是他的梦想,而上面没刷过的地方代表是现实。我想这哥们绝对是平面设计师!
于是乎我又发现,我一开始一直以为如果我要帮助他们,是应该去设计一个好看的房子和环境去帮助他们,就像媒体把我解读的一样——《某某设计师通过爆改地下室让生者有尊严》!这尊严两个字让我非常地沉重,为什么呢?因为通过刚才那个调研我发现其实他们根本不是要改造空间,他们首要的三个核心的需求没有一个是跟改造他们生活的空间有关系的。因为很简单,谁也不愿意住在地下室,非常简单。他们的需要是什么呢?是稳定的工作,他们来这儿就是挣钱;第二,他需要一个社交圈,扩大他的社交圈;能够要有自己职业的可持续发展,其实这个才是他们最核心的问题!如何去帮助他们拓展自己职业发展的可能性?可能是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
所以后来我们就开始在做一个活动,叫技能交换。这是一个简单当时我们的一个设想图,中间那个红色的部分就是刚才讲的晾衣绳。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我想选取原本空间里面存在的元素,而不是我作为外来人带进去个新的东西。那就把中间的晾衣绳做成了一堵墙,然后两面墙一边代表地上一边代表地下,然后两边都有两个中国地图,因为老乡的观念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我们在两边墙上都画上中国地图之后呢,比如说我是地下的,如果我想要学什么专业,我就会写我能做饭,厨师,然后我希望学摄影,然后这时候你就把一根线拉到那边去,然后这边如果有地上人愿意跟你交换,也可以把线的另一头拉到这边来,这样的话中间这堵墙通过这个技能交换逐渐就变成了一个屋顶,就是我们希望是由墙变成屋顶这么一个过程。于是我们就展开了实验,这哥们穿衣服一看就像洗剪吹,他的名字叫张可全,美发,他喜欢做美术和摄影,这个就是我们当时做的一些设计,然后两边逐渐逐渐展开。因为我们这个项目之前离望京西门子比较近,所以有一次做技能交换,西门子的员工也来参加,我发现很有意思就是,我原本以为这个项目是来启发地下的年轻人的,结果发现真正受启发的是地上的年轻人。为什么?因为当让他们来参与这个活动的时候,要你写下你会什么,你想交换什么的时候,突然间大家都迟疑了。因为你什么都不会,就是你没有什么值得和他们交换的。因为如果地下的年轻人是做足疗的,他会做足疗,他很明确;我会做饭,我就是厨师我就是做饭;我会剪头发,我就剪头发。但是西门子的员工跟我讲:我除了会打字好像明天就可以被开除。
其实这个事情是2014年4月份就做完了,然后到2014年的9月份我读完书回国了。其实我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项目会在网络上发展得这么快,但是我发现个问题:就是我的项目正在被媒体消费。什么意思呢?我的本意是抹掉地上和地下人的标签,但是在媒体的传播中,在故事的传播中,实际上你已经又重新被贴上地上和地下的标签了。那后来我就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来我做的第一步工作不是去改造空间,也不是去做设计,而是如何去改变媒体话语中的标签,这是我觉得特别重要的一个问题。
于是我的第一步工作就是如何把别人说的地下室、鼠族,如何能把它变成我新创造的一个我们现在做的项目——地瓜社区。
为什么叫地瓜?说起地瓜还有点小故事,我2003年来北京读我第一个硕士的时候,在北京火车站,是冬天,我的一哥们来接我,他穿着一个绿色的军袄,掏开军袄拿出一个地瓜,啪,掰了一半给我。所以后来地瓜对我来说是一个分享的概念,这是第一;第二,男女老少都爱吃,我相信我说完之后,大家每个人都会记住地瓜了,顺便做一下广告,我们的微信号叫地瓜粥;第三,就是德勒兹的影响,以前我学设计的,后来到了英国之后就开始学社会学之类的,就了解到德勒兹的rhizome system,叫块茎系统。我想如果未来北京所有的1.7万套地下室全都连成一起,通过互联网连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德勒兹的块茎系统给了我很多启发,所以后来我们选择了用地瓜这个概念来做。
这个时候,突然间,我们有投资人了,就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有个哥们给我发微信说你是周子书吗?他说你把卡号告诉我,我现在要给你汇一百万!一点不开玩笑!后来我们一共有三个天使投资,但是我们最终选了一个。
然后,突然间,政府来找我们了,拿了亚运村安苑北里这个社区中的一个五百平米地下室,来作为我们整个项目的一个实验的开始。我们就开始做调研,以前我是用社会学的方式来做,自从我们调研团队有了学习人类学的成员进来以后,他开始领我们如何以人类学的为主社会学的为辅来进行调研,所以我们的工作后来就开始改为聊天了,聊天可以帮助你拓展自己的世界观。我以前在望京生活这么久,打交道的全是艺术家、设计师,有一天我跟一个扫地的阿姨聊完之后,我突然间发现我从来没有在望京生活过!所以我觉得善于和你身边每个人去聊天,其实是可以帮助你去拓展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的,我觉得这个非常重要。
这个就是我们基本的一个在社区里面的调研步骤,最终一步第六步就是叫一对一的采访,我们通过一对一的方式来聆听你的声音,同时让你了解我们的事情,通常我们会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因为我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了。但这个时候的问题在于如果我只是一对一聆听的时候,其实他们之间本身是没有交流的,这个社区里面的人是没有交流的,那怎么办呢?我们就发现在社区里面有一辆热爱生活的被废弃的一辆垃圾车,就找了很多同学来帮我们把这辆三轮车改造成一个调研车,我们把地下室的模型给它搁到上面,然后在每一个格子里面,我们把之前一对一采访的很多问题放到进去,然后我们四天在不同的地方采集到了187个人的想法,这里面的核心是不只是他发出自己的声音,更主要是他听到了社区里面别的人同时发出的声音。这个社区是一个共享空间,而不是一个人的空间,不是被个人利益占有的,是大家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获得的,让不同的人都能从中获益,无论是从空间上获益,还是从经济上获益。
我们是把地下室当作是一个手机,每一个十五平米的小房间就是一个APP,每一个人既有我们固定的APP,然后每个人又能自己创造他的价值。在过程当中我们找了很多有意思的进入我们地瓜社区合作方:比如说Smash a Cup,他们来做咖啡,买一杯送给第二人一杯免费的咖啡,并且给社区北漂提供免费的咖啡技能培训,而且还给他们介绍工作,所以每一个人既消费了同时又满足了自己的内心;比如说领结管家,领结管家是什么呢?是一个社区O2O的企业。他们每天每个星期都会有大量的水果和蔬菜,由于送不出去可能会被白白地损耗掉,我们跟它签个协议,它会把一些损耗品拿出来,提前三天到四天就来给社区做公益,并且它的成本里面最贵的一条就是最后一公里的配送,他们就可以雇佣本社区的地下室的北漂来替他们来送货,这样的话,北漂又能挣钱了。所以我们希望能找到这么一种用商业的方式来反哺公益,来形成一个可循环的系统;比如说壹季健身,以前地下室的年轻人他没有地方去健身,那怎么办?我们现在提供全部免费的,TRX(悬挂健身系统)都可以免费,作为壹季健身他们怎么挣钱呢?里面有一些私教的课程那是要收费的;包括还有心理咨询,社区的居民自己想来开心理咨询的,有人想来开舞蹈培训的,包括有托老和托小的,社区里老人没事情干,就把小孩交给老人来看,然后付点钱给老人,老人还能挣钱,那这样的话就形成一个相互之间的一个关系了。
很多人就说,你们这里面空气好不好?我们里面的通风管道都是找雕塑家重新来设计的,所有的节点可以当花盆、可以当笔筒,它是整个一套产品的延伸。我们也把之前的一些空间改造成一个像这样的一个房子的,这是根据他们之前的那个白房子的想法变成的这么一个木头的房子,因为是人防嘛,所以很多一旦发生战争,里面还是要堆放东西的,所以里面的每一个床是可以折叠的,桌子也是可以折叠的,这样的话它能成为一个灵活使用的一个容器。
我们如何用更便宜的方式能帮助更多的人,去改变自己的生存空间呢?我们得了一个想法,就是我们发现百分之九十八的地下室的人的房间里面,包括地上的人,他们都喜欢用报纸杂志去贴自己的墙,我们把对一百多个地下室的墙做了调研——他们通常来说窗边贴什么样的信息,桌边贴什么样信息,床边一般贴什么,门一般贴什么——我们把它进行全部重新整理,把它变成一本新的杂志,叫《地瓜墙纸》,而这个地瓜墙纸解决几个功能,第一个功能,比如说我们解决你的门,门不再是那么简单的门了,我们通过调研发现门是通向未知的世界,后来我们找了漫画家就画了一个这样的一个叫地瓜小宇宙的一个任意门;我们之前明星的照片是被动地被贴到墙上的,我们就联系了赵薇,赵薇就把自己的照片主动地放到我们的地瓜墙纸里面,还送给了北漂一句鼓励的话,成为主动的一种介入。未来这个杂志可以通过众筹的方式,三十块钱你买两本,一本你自己看,另一本就送给地下室的人,让他们可以迅速地改变自己的房间,三个月改一次就可以了。
未来,我们设想的未来是什么?如果当未来的北京的地下城1.7万套全都连到一起的时候,不同的类型的社区都能连到一起的时候,它们是更多是有相同兴趣的有共同归属感认知的一个社群。而今天我们城市里面的社区其实上是行政尺度下的district,我们未来做的是community,而不是今天讲的行政上的区域的设置。
故事讲到这儿。对我来说,我想跟大家最后来分享的一点就在于,当我开始决定做这个项目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你肯定改变不了什么,曾经有很多人跟我说你不可能改变什么,你这只是一个毕业设计,很多时候,你是看不到未来会怎么样,但是还是要一头先扎进去做了再说,做着做着,可能曙光就出现了!
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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