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颐武：全球化生活的日常经验

　　关于第一种生活方式，我的理解和潘石屹先生相差无几。那个年代我们的生存方式是以生产为主导的，我们所关心的问题也是生产。儿时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那每月一块的灯塔牌肥皂，洗衣、洗澡、洗脸，不论你要洗什么，都是灯塔牌肥皂，而且每人每个月还只有一块。那个年代不是人们去买东西、去消费，而是上头定量给你供应他们认为你必须的东西。的确，那个年代的生活就是这样，生活要求我们这样去做，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然而，二十年过去了，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个年代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有一次，我在晚报上看到一条很伤感的消息，说那家灯塔牌肥皂厂要倒闭了，被人家兼并，成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在原来的厂址上将会出现一个现代化的社区，我记忆深处最辉煌的肥皂已经不复存在。然而，现在的市场可供选择的肥皂品种甚至多达上千种，这实际上标志着以前那个以生产为中心的年代已经过去，新的市场经济已经来临，生产时代已经转变为消费时代。在这个时代，我们迎来了第二种生活方式。我们不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们肥皂是生活所必须的，一个月用一块肥皂就已经足够了。相反，厂商会告诉我们他们各自的肥皂有着各种各样的优点，可以护肤、增白、以及更多的功能。我们根据自己的需要去选择自己所需的东西。这个是历史的一个根本性的改变。

　　在这种改变里面，我们可以发现中国的中产阶级形象是非常鲜活和粗鄙的。他们十分的强势，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凶。我发现外国人近几年都开始讨厌中国人、开始骂中国人。然而在80年代、90年代，外国人觉得中国人看起来虽然傻，但是非常的老实、本分，所以他也就不讨厌你、不骂你。我以前出国的时候，那些老外对我都挺好，天天请我吃饭，带着我出去玩。但是现在再出去，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再也不会争着带我出去玩了，反而暗示我应该请他们出去玩，请他们去吃饭。当我掏出钱请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却能够看出他们眼神中流露出的失落。其实他们不是讨厌我，相反很喜欢我，那他们怎么会失望、失落呢？因为他们在想，“哎，你小子也能请我们吃饭了！”你可以掂量一下他们这时内心的感慨。现在很多外国人开始抱怨中国人没教养。我记得在60年代，外国人抱怨日本人没教养，然后70年代抱怨台湾人没教养，现在轮到中国了。的确，中国以一种很快的方式发展起来了，所以中国的中产阶级也以一种十分强势、十分粗犷的方式起来了。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特别有感触，叫《甜蜜蜜》，讲的是张曼玉扮演的导游小姐带着一批中国太太去看自由女神，这些太太也不感兴趣，然后就说，哎呀，小姐，你带我们来看这个，有什么好看的呢？还有，你的英文那么好，干嘛非得在这儿当导游呢，你不也可以回国去当个什么“女海归”吗？看到这儿啊，我就在想，这中国人在消费时代是以一种粗鄙、粗犷的形象出现在世界面前的。现在我们已经从生产时代转变到消费时代，中国人的消费空间将会是非常之大。现在有句时髦的话，叫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反映的就是中国当前这种近乎无限的消费想象和消费欲望。另外我还看过中国第六代导演王光力的一部电影《横竖横》，讲的是一个男人买了一张彩票，搁在裤兜里。结果老婆不知道，给洗了。男人发现后把彩票取出来，贴在自家的门板上。后来开奖了，这男人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核对，发现自己

中奖了。可是这彩票已经洗得太薄了，揭不起来了。于是，电影中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男人背着诺大一张门板小心翼翼的走在大街上。这样一部电影向我们揭示了中国人的一种强烈的欲望，一种存在于中产阶级，又辐射到下层劳动人民的无限的欲望。如何去面对这样毫无理智的欲望？这种消费产生的巨大能量如何转轨或者说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空间去承载？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一个问题。

　　两年前，我从一件小事上感觉到震撼。有一天我去商场，突然间就看见很多人凑在一块，伸长脖子看着一台电视，眼睛充满了欲望。我心想，什么节目这么吸引人呢？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彩票摇奖现场直播。摇奖机里面的小球每动一下，都会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他们是那样的投入，那样的沉醉其中。后来我又看见上期的五百万大奖得主出来领奖了，其实你根本就看不见他的脸，他穿着雨衣、戴着口罩、墨镜，屏幕上就出现他的一双手。但是，透过他那一双手，你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我们也感觉到，在这样一个社会里面，人与人之间是不信任的，人对社会也感到不安全的。在北京，无论你走到哪一个比较好的小区，你都可以发现身穿制服、手持警棍的保安无处不在。住在里面，你很难说是高尚社区还是监狱。我想在这样一种环境中，我们的确需要新的一种生活方式，也就是我们所提的第三种生活方式。因为如果说中国的中产阶级急速的发展，无限的膨胀，然后所有的社区都聚集在一个极度恐惧的空间里面，大家眼里都充满了怀疑和不安，这可能真的是一个可怕问题。

　　我们应该对这两种生活方式——以前的生产型生活方式和如今的消费型生活方式——有一个新的认识。只有基于对它们的一种深刻认识，我们才能超越这两种生活方式并寻找出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就是大家所倡导的另类的生活方式，不需要其他的事物来控制自己，而是由自己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生产型生活方式是命令式的，消费型生活方式是诱导式的，都是外在的，都不是我们自己选择自己主宰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生活要改变，我们要改变我们的生活。那么，我们到底在寻求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认为首先是一种和谐的生活，跟自然和谐的生活，其次是一种社区生活，跟人和谐的生活，一种充满人情、交往、安全感的社区，在那里人们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跟他人进行舒心的情感交流。要达到这样一种生活状态，我觉得生产年代凭理想支撑的工作激情和消费年代被欲望激发的工作能力都是有用的，这样我们就可以赋予生活和文化更多的东西。比尔克的话讲的好，我要去改变生活。我觉得要改变生活首先必须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因此就让我们从今天开始去想，想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然后怎么样去追求这样一种适合自己的第三种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