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就像一颗钉子。你敲得越厉害,它就钉得越深。”
【财新网】(随笔 | 易禾)感谢李一的原因很简单,他为中国人民的精神解放事业做出了贡献。他宛若仙人翩然窜红,各路媒体相继报道,文化精英轮番表态,他将中国人民长期以来被压抑的灵性需求彰显于世,客观上促进了精神解放的脚步。
这种对精神解放事业的促进,首先表现在:他揭示了我们的精神仍然被拘束、我们的精神需要被解放的事实,尽管被拘束的当事人可能已经习惯了。李一使我们看到,当代中国人的灵性饥渴已经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步。为回应这种饥渴,李一好象一个盼望生育的妈妈,挥动着手里的验孕纸,急切地宣布“中国,我有了”。
对于这幅场景,许多人被激发出一股积累了60余年的唯物主义义愤,举起老枪作为批判的武器,觉得自己有义务也有能力先把神仙一枪击毙了事。其实好象你叫来的送水工却把桶装水送到了你家楼下,小区、户型、朝向都对,只是低了一层。盲目套用智商、情商领域的规律作为瞄准镜,全然不知这世界上还有“灵商”这回事。而且,你原本想雇个杀手干掉他,结果却用一桶清水浇灌了他。
错位的根源在于:神仙与杀手原本就是一块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在中国,“精神”一词在被使用的过程中清晰地显露出它的内涵和功能。最为普及的用法是“精神文明”,这个用法体现了一个群体在最不文明的层次上对精神的理解。它还常常指“不顾一切做某事的愿望”。(例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这种执着一旦过度就容易生病,近年精神病成为流行病,人们渐渐能够对其抱以文化上的同情。
就像这块地里的庄稼普遍缺钙一样,上述挂一漏万的举例反映出一个共同的特点:忽略了人是有灵性的,我们对精神的理解严重缩水了。灵性需求与食欲、性欲一样,无法被长期压制,能最有效回应灵性需求的无疑是宗教。前苏联建国后,从无神论立场出发,将宗教与酗酒、毒品视为一类,对神职人员进行宣传丑化、征收财产,要“把神父作为一个阶级在肉体上消灭掉”。不过后来,先解体的是苏联。
“宗教就像一颗钉子。你敲得越厉害,它就钉得越深。”当一种需求越是被压抑,它就越是难以被消除,直至出现反弹式消费。无非是“红市”没得买,就去“黑市”,或者介于合法与非法之间的“灰市”。以基督教为例,经过“文革”的极度压抑之后,2009年中国社科院公布的基督徒数据已达7000万,实际人数很可能过亿。如此速度,在世界宗教史上都堪称罕见的宗教大复兴。同时,其他宗教和准宗教也日渐红火,包括气功热、修庙热、公祭热、儒学热等等。
这一现象理应吸引主流新闻媒体的关注。在一万名粉丝夹道欢迎偶像、两个老板追求同一个女演员都能成为新闻热点的时候,为满足几亿中国人灵性需求而产生的灵性产品市场的生产与消费状况,却几乎得不到一个字的呈现。当部分市场化新闻媒体敏感到这一动向并探索性地报道,却被讽刺为“满天神佛”。这类意见在骨子里其实仍未学会在一个开放社会下看待媒体应扮演的角色,仍未学会像一个职业的信息披露者那样跳出自我、尊重现实。
当然,敏感和勇敢与媒体报道的质量是两回事。只是,当某类歌曲被禁唱太久,第一次听到这种异常的调调,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听觉鉴赏力已经退化了。李一争议彻底暴露了当下许多人的灵商几乎为零。
在灵商的适用领域,媒体从智商角度出发的单纯记录与揭露,都面临失效的风险。怎么证明一个人是不是神仙呢?能否掌心煎鱼?能否水下闭气两小时?如果上帝在天上看着,真要笑岔气了:人类通过比赛谁更象电煎锅,谁更像水生物,来证明自己是神仙。即便李一可以掌心煎鱼,也不过是厨房生活比你我更便捷而已。
方舟子调查唐骏的学历,白纸黑字,一查一个准,质疑李一的奇功异术也大有可为。但他却偏要跳出来高喊“宗教是对人类尊严的侮辱”,明显是脑袋一热,把汽车开上天桥了。
好的灵性产品,是直觉的洞察力、思想的体系化与道德的有益性的结合,其核心功能是为人生提供意义,解决存在的虚无感。像鱼像锅又像仙的李一,无论他在术的层面上是真是假,无论他是否能帮助人们活得更便捷,人们首要判断的是其是否具有生产意义、提供价值的能力。老套路的打法看着热闹,但属于没能找准七寸的一通乱棍,甚至客观上能起到帮助道长整风的作用——清理队伍里意志不坚定的跟随者,剩下铁杆会员:无论是否像鱼又像锅,我们永远跟随您!
当然,李一本人并未放弃对思想的追求和展示,“以道家精神倡导人类新文明”。年初就报道过李一的某财经杂志在其举办的商业论坛上邀请李一,用天人合一的传统智慧帮助企业实现绿色增长。
弄清楚“低碳”和“辟谷”的区别并非难事,《道德经》里的确有许多尊重自然的表述,但如果老外也学习中国人的模糊思维与类比联想,大可质问:以色列先民除了有环保理念,更以诫命的方式进行了制度安排:每劳作6天后,就要守安息日,每劳作6年后,就要守安息年,之后的第五十年,要作为禧年;在这些日子和年份里,“不可耕种,地中自长的,不可收割”。时间比老子早多了!靠比谁的祖宗更环保来为自己背书,李一的努力值得同情。
另有一派人士,企图通过断定一个事物的来源是卑下的,来打消其精神价值。他们通过狠挖身世以图粉碎道长的神话,在网上爆料称李一原是“李二娃”,从小打架斗殴,高中辍学,学了一身胸口碎大石的武艺,因为傍上某位市领导而成功转型为道教人士,利用关系四处敛财云云。
通过考证一个事物的起源、构造和历史,帮助人们形成判断,这个办法针对存在命题是有效的。但威廉?詹姆斯在《宗教经验之种种》里提醒说,存在命题的逻辑不应该延用到信仰领域的价值命题。《圣经》里有段故事可以凸显两种逻辑的不同。《圣经》里有段故事可以凸显两种逻辑的不同之处: 耶稣回到家乡,在会堂里教训人。众人都希奇,说:“这人从哪里有这等智慧和异能呢?这不是木匠的儿子吗?他母亲不是叫马利亚吗?他弟兄不是叫雅各、约西、西门、犹大吗?他妹妹们不是都在我们这里吗?这人从哪里有这一切的事呢?”他们就厌弃他。耶稣对他们说:“大凡先知、除了本地本家之外、没有不被人尊敬的。”
如果信徒因为耶稣曾是木匠之子而不相信他是神的独生子,为了爱的缘故甘愿为人的罪死在十字架上,并在三天后复活,那么基督教早就消失了,牛顿、帕斯卡尔、孙中山、林语堂也就不会成为基督徒了。
灵商所形成的,是价值判断。直白说,他情我愿,与你何干?威廉?詹姆斯的判断标准倒是很实用:不论出身,而通过结果来识别各路神仙的身手。
当然,他不了解中国人的灵商状况。他以为,例如特蕾莎修女,她在信仰的力量支撑下毕生服事贫苦人,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这样美好的结果足以证明她的信仰是值得尊重与信靠的。但本乡本土的逻辑是,人们口中动辄仰慕特蕾莎,却对她为什么能做到这一切漠不关心,视为虚妄。他们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或许认为她就是一个傻子,像Made in China的那些榜样一样;他们真正需要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如果有人质问他们,“你们岌岌于争名夺利,而不思考如何理解真理,如何改善自己的灵魂,不觉得羞愧吗?”不知他们将如何作答。
苏格拉底就曾这样质问雅典的陪审团,最终被判处死刑。在微笑着喝下毒药之后,他说:“现在我该走了,我去赴死;你们去继续生活:谁也不知道我们之中谁更幸福,只有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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