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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屋檐下

  一位来自台湾的建筑师试图重建“一代人对未来的想象”。起点:一所环保、抗震且低成本的好房子

  文   《环球企业家》  商思林

  绳子绷紧。宽和高均达9米的巨大钢架,在一阵阵号子声中被40多位村民缓慢拉起。刘振,一个身穿防雨夹克、蓄须的年轻人拿着喇叭快速奔跑在人群之中发号施令:“起架!这边用力!保持平衡!”随后,几位村民迅速跑到钢架底下,徒手用螺丝将其固定在预埋于混凝土中的钢件上。

  这是今年4月的一个清晨,在四川省青川县骑马乡里坪村,一群村民正在一片空地上兴建11户新房。朦胧夜色和葱郁植被似乎遮盖了1年前那场地震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伤痕。随后,这排耸立而起的钢架将被砌上简洁美观的墙体和屋顶,不过,即使在此时看起来,这些穿插交织的银色钢条所展现的结构之美,也能让人联想起中国建筑的另一个奇观:鸟巢。

  25岁的刘振是这一幕的“现场导演”。在去年7月份来到这座亦处于中国最活跃地震带上的川北小城青川后,刘振一直住在里坪村一个破旧的寺庙里,每晚,穿越残破窗户的溪涧奔流的声响几能入梦,而在冬天,则是刺骨寒风。刘用带着树皮的木头做成简易书架,上面摆放着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的著作、《铁皮鼓》和一些吉他曲谱等。

  刘振正在实现着的,是他所在的“乡村建筑工作室”的创办者谢英俊的梦想。去年7月份,谢英俊带领30多位成员来到四川,从环保厕所做起,在青川、汶川、阿坝以及绵竹,指导村民建起了400多户轻钢结构的房屋。谢主张的这种建屋方式,不仅比砖混结构的房子抗震性能高得多,而且就地取材,既环保又廉价,比农民自建房屋便宜30%。更重要的是,除了设计环节外,谢希望这一建造的过程能够实现普通人的广泛参与,把建筑的权利从专业开发商手中还给后者,这不仅是房子的重建,更是文化、社会关系和对美好生活向往的重建。“重建就是在呈现我们这一代人对未来的想象,及其结果。”在去年5月汶川大地震刚发生后,谢在接受一次采访时说。

  谢英俊1977年毕业于台湾淡江大学建筑系,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至多是一位引发争议的非主流建筑师而已,直到1999年台湾9·21大地震。在那次灾后重建中,谢参与到当地少数民族邵族、泰雅族的部落重建工作中,他不仅演示了如何用轻钢和就地取材的沙石木材实现“生态重建”,而且动员部落中的边缘人群和大量义工一起“协力造屋”,竭力保留和恢复这些少数族群部落的文化。谢英俊和他的团队的作品“9·21家屋重建:邵族安置社区”由此获得“第三届远东杰出建筑师设计佳作奖”。

  “我们建的房子经历了台湾大地震后余震和地质疏松的考验,10年来依然非常牢固。”谢英俊告诉《环球企业家》。现在,他不仅试图在四川重现10年前与农民“协力造屋”的一幕,在惠及农民的同时,还希望就此开辟一条潜力巨大的商业之路。“我不避讳我的商业化,商业的行为就是最有力量、最有执行力的。”

  协力造屋

  早上6点钟,大山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三排钢架立起,一个房子的雏形已显,村民冯志友燃起了鞭炮,在青山映衬之下,烟雾腾空而起,村民们奋力拉绳的身影隐匿其中。在河对岸的另一排半成品轻钢结构房屋前,40多岁的苟永贵悠闲地坐在马扎上注视着这一切—正是他第一个盖起了轻钢结构房,才让坚持“眼见为实”的村民们下定决心。

  去年,里坪村村长唐树刚到县农房重建办时遇到谢英俊,听说了这种既便宜又抗震的房子。后来,唐组织了一些村民去绵竹的九龙镇参观谢英俊建的第一套示范屋。回来后,唐树刚召开了村代表会,谢英俊搬来了投影机,详细讲解了轻钢结构的设计理念。苟永贵干了20多年的泥瓦工,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好房子。就像当地的特色民居:穿斗木结构的房子,在地震中几乎全部屹立不倒,熟悉这种结构的匠人们发现轻钢结构与其非常类似。

  谢英俊告诉村民,采用轻钢结构建房,村民们只需支付装修费就可以。这种房屋每100平方米每年可减排二氧化碳40吨,谢就此向红十字会等机构为村民申请了补贴,每户在1.5万左右。苟算了一笔账,政府给2万元补贴款,从信用社贷款3万元,如果再有1.5万元的专项补助,的确自付2万元左右的装修费就可以入住。“老百姓不懂节能的意义,但能拿1万多块钱的补助比什么都强。”苟永贵说。

  苟永贵决定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的房子在去年12月开工,当天几乎全村的人都跑来参观。此后的几个月内,每天他家都人流不断,苟永贵成了最好的义务解说员。

  逐渐展现在眼前的轻钢结构让村民感到惊讶。与耗费几个月时间搭建墙体从而撑起房屋框架的传统建房模式不同,轻钢结构仅需一天就可在一片平地之上竖起连片的房屋框架,且无需专业工匠,任何人都可以参与。接下来,只需村民根据进度和人力来修筑墙体和铺瓦即可。轻钢结构比传统砖混结构节省约1/3的砖和水泥用量。

  里坪村大部分村民选择了谢英俊的轻钢结构农房。在成都理工大学对地质进行了安全性评估后,唐树刚和乡里定下了不出村、不出社(生产大队)的安置原则。但在这个平地稀缺的小山村里,要避开地震撕裂带和泥石流滑坡,另找一块平地实在艰难。历经2个多月,才费尽周折完成了宅基地的划分。

  在这个4月的清晨,苟永贵看着开阔地带上迅速竖起的更多的银色钢架。8点钟,第一排4户连体的房子框架已经立起。接下来是用横向的楼桴将彼此独立的架子链接起来,同时它们也是将来的一二层楼层的分割线。当地年轻人无需借助专业设备,轻松地爬上5米多高的架子;一些妇女专门负责准备螺栓和螺帽,老年人则负责搬运和提供其它协助。

  9点20分,第一排房子的楼桴全部上完。第二排房子也起架完毕。在现场,刘振和其他3名志愿者拿着设计图纸随时给村民们答疑解惑,指挥材料的调配和组装、人员调度以及监理随时可能发生的安装纰漏。“走两遍工地你也会了。”刚来青川3个月的志愿者刘斌建说,这位专业是电子自动化的山东小伙子将复杂如蜂窝状的轻钢结构形容成搭积木,梁、斜撑、楼桴的钢条都是同一规格,只不过长度不同,只需要5种长短不同的螺丝,即可按图组装。这正是谢英俊所追求的,简单、迅速,任何人都可以在短时间内掌握,能最大限度地调动当地农民的力量。

  “要建立这样看似简单的标准体系实际上很难,更难的是要跟无数种当地的实际情况有机结合在一起。”谢英俊说。

  去年7月,谢英俊在绵竹的九龙镇盖了第一座轻钢结构示范房,全部采用挖地基的泥土和干草砌墙,整个屋顶坡度很陡,低矮的房檐给阳台带来乡村别墅的美感。建成后,很多人前来参观,但是,“乡村建筑工作室”在当地的负责人薛亮却说,这一炮打哑了。

  由于没有考虑到当地的绵长雨季,整整一个多月的降雨让草土为原料的墙体始终是湿的。另外,房屋内部结构中看不到“顶梁柱”,让不少村民感觉不牢靠。屋内的楼梯太陡、低矮的房檐让农民感觉会碰头;而只有2.6米的层高,在“房低人受气”的农村几乎是难以接受的。

  此外,取当地草土作建材,还被当地村民认为太“土”,大家向往的还是大城市的钢筋水泥式现代化建筑。苟永贵则认为,草土结构虽然保温性好,但青川虽然地处高山区,冬天并不太冷,在保温性和美观的取舍上,他倾向后者。苟永贵坚持用水泥和砖砌墙,整个墙体和门窗光滑平整。随后,这成了里坪村版的轻钢结构房的标准配置。而像冯志友这样的村民还打算在自家的房子外贴上瓷砖以求美观。

  苟永贵家的客厅原本是被设计成车库,但里坪村除了村长外,只有几个在外打工的人有车,而且也是逢年过节才会开回村里。苟于是把它又隔出一间卧室。“说到底,谢老师一开始还是不了解我们。”唐树刚说。不仅是谢英俊,此前有浙江援建单位的建筑专家也曾在骑马乡盖了示范房。但让当地人不能接受的是,门前没有院子,而是设计成花园。“我们连菜地都没有,还要什么花园。”当地村民批评说。

  谢英俊最终修改后的设计令村民们满意。层高升高至2.8米,房檐也做得更加平缓,楼梯间增加了面积;同时,二层住房的设计也给狭小的宅基地预留了屋后的牲畜圈舍和沼气池以及前边的院子。这对于灾后重建的寸土寸金的青川而言已是难得的奢侈。

  但苟家临到施工,还是问题不断。一开始选择的供料厂没有数控机床,钢材的打孔往往误差达到几厘米,这对要求精确的框架结构而言是大忌,不得不把架好的框架重新拆下打孔,为此耽误了20多天工期。

  钱,是一个问题

  中午11点40分,冯志友家族的三个联排房子共11户基本起架完毕,按照当地风俗,盖房子一定要大摆宴席,更何况这是整个家族的重建。酒席开始前,生长大队的队长宣布,从这一天起冯氏11户的40多口人将统一生活调配,为了节省开支,每户集资300元,让专人负责买菜做饭,在盖房期间,中午饭一起吃。

  所有人必须精打细算,这是重建的铁律。苟家四兄弟联排的房子投入了17万元钱,但买钢材的钱还未结清。地震让本不富裕的村民几乎变得一无所有。即使有各种补助,大部分人仍对重建的巨大支出感到格外吃力。

  不过,整个四川灾区正洋溢着大干快上的热情。凡是在地震1周年前完成房屋主体的,青川每户奖励2000元钱。其它地区也有类似的政策。300万户同时开建短时间内形成了难以想象的市场需求,迅速被拉高的物价,反过来加重了村民的负担。青川县有72%的人返乡参与重建自己的房子,但最紧缺的仍是人工,普通男工在100元/天左右,匠人一般要超过160元,即使是女工也要80块钱。“这比北京都贵。”苟永贵说。建筑用红砖最高时冲到了每块4角多,原来青川只有8家砖厂,现在有62家砖厂正开足马力生产,但这仅能满足一半的需求。

  现在,苟永贵勉强把一层墙体砌好,用简易木板搭上楼顶后就搬了进去。苟决定等手头宽裕了再盖二层。根据骑马乡3月17日颁布的补偿情况汇总,以每户130平方米计算,户均造价将达8.45万。以户均2万元的政府补贴,信贷3万元算,仍需有3.4万元自筹。为了帮助农民融资盖房,青川成立永生担保公司,以5000万元注入资金为贷款提供担保。但农村很多分家不分户的村民只能按一户来办理贷款;年纪60岁以上和18岁以下,以及有贷款未还记录的也不能贷款。

  村长唐树刚估计,要有1000万元才能把所有房子立起来,现在仍有500多万的资金缺口。距谢英俊初来里坪已有半年多,但他承诺的红十字会和其它机构的补贴款仍未到位。“谢老师也是为了我们好,但现在有些人开始不相信他了。”一位村民说。

  村民面临的资金窘况也传递给了谢英俊。每户3万元的钢结构款多多少少都有拖欠,现在整个村子的拖欠款达到三四百万元,这都需要谢英俊的工作室和钢厂来垫付。轻钢结构房的规模正在如谢英俊所期望的那样迅速扩大,但欠款却成为笼罩其上的阴影—如果再增加100多户,谢英俊还可以承受,再多他也将面临困境。

  这个坏消息可以暂时不必理会。刘振和其他3位来自“乡村建筑工作室”的年轻人受到了酒席上村民们的最高礼遇—轮番敬酒。到最后刘振面红耳赤,脚步已经有些踉跄。那些敬酒的主力军—建房的青年们也有些醉意,一直到下午2点多钟,才陆续回到工地上去。

  层峦叠嶂的青山中映衬的这片银色建筑,像一幅抽象画。冯氏家族的村民看着眼前的房子,马上考虑下一步的装修了。各户的当家人商量后决定要做两个统一:外立面和瓦的颜色统一、门窗尺寸和用材统一。但具体做成什么样子,他们还是要咨询“刘工”(对刘振的尊称)的意见。

  里坪村的房子主体结构基本立起来了,一层用砖和水泥砌墙,二层经历过地震坍塌教训的村民普遍希望用轻型材料。唐树刚感叹说,高科技的东西现在都拿到灾区来了。今年以来,不下十家建材商来找过他。作为一村之长,唐必须尽可能地给村民省钱。他比较得意的是,由于规划遵从了青川县的“统一风貌”和采用了新型环保建造方式,里坪村的农房重建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因此节约了不少开支。

  “我们过了一年多原始人的日子,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搬到新房子里。”里坪村村长唐树刚告诉《环球企业家》。里坪村共301户,无需重建的不过20多户,其它大多数采用的是谢英俊推广的轻钢结构房屋。

  另一种竞争

  谢英俊在青川的试验看起来进展得不错。但在距青川不远的发源地—绵竹,却是另一个版本的谢英俊修屋记。

  4月19日早上,距青川200公里之遥的绵竹东北镇广和村刚下了一场雨。乡村建筑工作室的德阳地区负责人薛亮正和两个志愿者在一个宅基地上挖槽,这种宽深皆不到20厘米的地槽被四周深达1米、宽半米的地基包围,后者是砖混结构的典型特征。这是谢英俊在当地状况的一个隐喻:因为经济相对发达,当地包工队众多,后来者谢英俊携轻钢结构进入无异于虎口拔牙。在德阳近三个月来,他们仅仅盖了3处示范房,进展缓慢。

  此前,做过建筑工的黄仲全偶然看到了谢英俊建在九龙镇的示范房,主动找到他们。 在一片1.2万平方米的宅基地中央,有40多户集中安置,大多已被当地的包工头承包,只有这位村民在内的几户没有签订合同。听说他们要自己盖房,当地村长再三提醒,这里是统规统建,房屋风格不能与周边相比显得太突兀。

  夹在中间的村民左右为难,开始在薛亮和村长之间来回沟通。村长提醒不能破坏整体风貌,黄仲全打退堂鼓,打算回到老宅子上去盖,薛亮拒绝了;再次从村长家里回来后,黄仲全希望能把这块地处中央的宅基地换到边上去盖,薛亮再次拒绝。

  “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让步,这就是一场战斗。”薛亮说,“我就是要这块地,它是集中安置,而且地处中央,有示范作用。”最后,黄仲全下定决心还是在这里盖。

  为了避开包工头的排外情绪和压力,薛亮采取了暗度陈仓的策略,他传递给外界的信息是,他们是志愿者,是在义务帮这户村民盖房。至于盖成什么样子,用什么结构以及造价,都刻意隐瞒了。“我们要尽可能低调,只要框架一夜之间立起来,这片地就是我们的。”薛亮很自信:便宜又漂亮的房子,村民肯定无法拒绝。

  但到中午时,一位听到消息的名叫黄佰干的包工头开着轿车来到宅基地,用带着金戒指的手指着薛亮他们正在挖的地基说:“这怎么能牢固?只有20厘米深,我们都要1米多深的。”他当场掏出手机,似乎在跟当地建设部门的人通话:“你赶紧过来看看,这样干怎么防震?”

  黄佰干采用的是传统砖混结构,报价在700元/平方米左右。由于是一层的房子,户均30平米,几乎没有院子和圈舍的余地,当地村民纷纷抱怨价格太高。黄是本村人,此前已经在周边村里承包了400多户的农房重建。

  晚上,四川盆地倾泻着密集的小雨。谢英俊从成都带来了有限的援手—6个工作室的小姑娘,他们决定不理包工头的压力,冒雨连夜将钢架组装好。第二天清晨,邀请来帮忙的几十人用了2个小时就把架子竖起来。附近的村民纷纷围观这种从未见过的房子,村长和镇里的建设巡查员也在其中。有人把要上架的志愿者拉了下来,一场冲突几乎发生。

  谢英俊只好停止了施工,对方也不敢拆除已搭建的框架。谢不想跟当地政府闹僵,打算先跟绵竹市建设部门沟通。不过,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这才是真实的重建。”他说。

  现在,谢英俊已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四川,很少回台湾。自从10年前开始在台湾9·21大地震之后参与重建后,他就一直在全身心地推广协力造屋这一方式。在他看来,这首先是一个商业机会:如此抗震、结实、漂亮的房子,而且还能比农民自己盖要便宜一半,尤其在中国存在着巨大的市场。“我的房子毫无疑问是最具竞争力的。”谢告诉《环球企业家》。而对于其它投身于灾区重建的大大小小的建筑公司和私人建筑队而言,这直接改变了这一建筑市场的游戏规则。

  谢英俊对困难看得很清楚。在过去数年中,他在河北也做了一些乡村建屋的试验,但几年下来并没有盖成几座房屋。主要原因是当地农民对新事物不太接受,而且受到当地建筑队的排斥和反感。不过谢相信,重建就是这样的,它就应该回归到商业操作的层面,必须直面跟当地包工头的竞争。谢英俊也希望有一天,这些建筑队能够明白这一建屋模式有无法阻挡的成本优势,由此形成良性的合作,从而为居住者提供更多更高质量的这类环保、抗震的好房子。

  “重建是百年大计,如果做得粗糙,会是另一种破坏。”谢英俊说。随着城市化浪潮的席卷而起,传统农村的生活方式事实上已经濒于死亡,而在都市中产阶级的眼里,农村生活的魅力只剩下“农家乐”这类旅游价值了。“如何以农村为基地来重建新价值、重建城乡的平衡关系?让灾区的农村可以保有自主性与社区意识?这些问题也是台湾9·21灾后重建的一个重点,但不见得都成功。”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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