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俐

　　有人高喊：我不可能原谅他！

　　有人预言：历史将给他荣誉。

　　已入尘土，却难盖棺论定：苏哈托，这个统治印尼长达32年的铁腕人物，是否可以被称为 “英雄”？

　　1月27日，印尼第二任总统苏哈托在86岁高龄之际病逝。但印尼今日之局面与下一步的去处，无不依附于他留下的政治遗产。

　　“他的离去也许能让印尼真正开始改革时代。”研究印尼政治超过20年的许利平告诉本报。许是中国社科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副研究员。他认为，即便苏哈托下台已近10年，他依然是一个符号和一股力量，负面地影响着印尼多方政治和经济利益的博弈。

　　从流离童年到权力之巅

　　苏哈托出生于1921年荷兰殖民地时代的印尼。他来自历史文化丰富的爪哇岛中部，这里的人们信奉伊斯兰教，但生活习俗和思维方式混合了由迷信、兴都教和佛教带来的影响。这也是日后苏哈托赖以神话自身形象的文化工具之一。

　　出身于农民家庭的苏哈托，童年时因母亲多次结婚而被其他小孩调侃：“你有多少个爸爸？”早年的他，像一个烫手山芋轮流地被不同的亲人收养，一直流落到姑妈和姑丈家里才安定下来。

　　他受的教育不多。1939年从宗教学校毕业后，即在银行打工，负责跑贷款业务，也曾在建筑工地干过粗活。迫于生计，他曾报考荷属东印度(印尼)皇家陆军学院当兵，二战期间，被送往万隆陆军总司令部后备部队。

　　1942年日本占领印尼，苏哈托应招在日本警察局里当警察，后在日本人的“卫国军”中任中队长。日本失利后，苏哈托转而投向为印尼争取独立的祖国防卫军，参与了重夺印尼的军事行动。

　　1945年 8月17日，印尼宣布独立，但是与荷兰的军事对抗仍持续了好些年。苏哈托的军事阅历和协助争取独立的功劳，扶助了他日后的陆军事业。

　　1965年9月30日，印尼独立之父苏卡诺的警卫团策划了“9·30”运动，杀害了六名高级军官，解散内阁，设立“革命理事会”。苏哈托把动乱的源头指向印尼共产党，进而宣布该党为非法组织并启动打压行动。他的反共行动被估计杀害了30万至100万人，也导致许多被批为左派的人士和知识分子在没有审判的情况下监禁多年。

　　当国家陷入一片混乱和流血事件时，军事政权成了惟一可以控制大局的力量，苏哈托乘势夺权。1966年，苏哈托代行总统职权，两年后正式担任印尼共和国总统。他有个外号叫“微笑将军”（smilinggeneral），因为他处危不乱、不焦躁、不多言、且总是面带难以琢磨的笑容。

　　“苏哈托变成政治强人是有历史背景的。那时是冷战时期，在东南亚一带有三股势力鼎立——伊斯兰宗教、军事和共产主义。美国为了防止共产主义的蔓延，拉拢苏哈托，资料显示正是有美中央情报局（CIA）的介入才出了他这个强人。”许利平说。

　　“反共”是当年政治人物在后殖民地的东南亚国度崛起的一张牌，包括新加坡前总理、现任内阁资政李光耀。后来公布于世的资料显示，美国提供了名单让苏哈托政权执行刽子手的任务。而印尼换得美国资金支援和西方的低息贷款来建设国家。印尼的人均收入从1969年的70美元提升到1994年的650美元——从一个稻米进口国变成自给自足的国家。

　　苏哈托为吸引外资而推行私营化，让国际企业开采天然资源、建立完善的劳动法令、设立多种发展建设基金等。这一系列的“新秩序”政策带来了欣欣向荣的经济，但同时也带动了裙带风、腐败和滥用公共资源。

　　尤其是苏哈托的妻子、6名子女、亲戚和他所属的政党专业集团内的高官们。他们涉足于各个行业，包括金融、房地产、媒体等。苏哈托的夫人（1996逝世）还有一个外号，叫做“提成夫人”，据说她生前掌管的多个基金会都得给她回扣。

　　国际组织估计苏哈托因腐败累计了约150亿至350亿美元的家族财产。1998年因亚洲金融危机而引发的一连串民众示威与国会施压，迫使苏哈托辞去总统一职。印尼司法机关随即启动了对他和其家族的财产调查。

　　但苏哈托在去世前，一直以健康不佳为由回避出庭，目前还有未了的腐败讼诉候审。他的其中一名儿子曾被判买凶谋杀法官，却只坐了几年牢，在2006年被释放。

　　今日的联合国和世界银行把苏哈托列入滥用政权吞噬国家资产的领袖之一。但上世纪80年代，联合国曾视苏哈托为优秀领导，还数次颁发荣誉奖项给他，承认他为人民提供丰足的粮食和控制人口的成就。世界银行也是当年提供资源给苏哈托政权的国际机构之一，帮助他重整印尼经济，取得“发展之父”的美誉。

　　“国家稳定让印尼在苏哈托时代得到发展。这稳定来自苏哈托的独裁，一个可以果断并马上去实现决策的铁腕统治者。但这稳定的代价是负面的人权纪录和家族经济垄断。”许利平说。

　　印尼人口名列世界第四，拥有300多个种族、200多种语言，国土包括上万个岛屿，从东到西分布在3千英里的太平洋上。苏哈托时代提倡国家主义和实施同化政策，除了早年的反共和排华外，他的强权维系了多元的疆土。

　　冷战结束后，苏哈托开始遭到西方同盟的背弃。日益看重人道、民主主义的西方国家开始为苏哈托的人权纪录感到尴尬。上世纪70年代末支持印尼进军东帝汶的美国和英国，转而指责印尼屠杀当地人。

　　苏哈托下台后，印尼虽然迎来了改革年代和民主化政治机制，但超过百个政党的涌现和政权、军力、经济主体的博弈却导致国会效率偏低，无法果断出台和执行政策。经济持续偏弱，而分离主义也在亚齐、巴布、伊利安查亚等地扩散。

　　“印尼的案例让许多学者争议：发展中国家是否需要强人政治？是绝对的民主还是有限的民主比较好？民主化如何分阶段并符合当地民情？”许利平说。

　　旧时光，好年代？

　　“在我成长的年代中，学校教育使我崇拜苏哈托。他好像是一个影子父亲，一个榜样。”27岁的印尼华裔澳古丁努回忆道，十五岁的那年，他在作文比赛时，写了一篇歌颂苏哈托把人民搭救出来的文章，获得了第一名。“父亲跟我说苏哈托专制、打压老百姓，他曾因为在60年代末参加华人示威而被打入监牢一年。我还不相信他呢！苏哈托的英雄形象是在他下台后，被解放了的媒体以轰炸式的批判报道瓦解掉的。”

　　和澳古丁努一样，很多年少时相信苏哈托胜于相信自己父亲的印尼人，在对近十年的改革局面失望后，开始缅怀强盛的苏哈托时代。老百姓常挂在嘴边的是大米的价格：“以前（苏哈托时代）不愁没米吃，米多又便宜。现在贵得都快吃不上了。”

　　迷信的爪哇岛民众还开始以观察天灾人祸来论英雄。有者道自从苏哈托下台后，印尼就不断出现大灾难，包括前所未有的海啸和多年不见的大地震，也许苏哈托才是真命天子。

　　虽为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但苏哈托本身也相信超自然力量，他生前经常到神山静坐或到灵湖游泳，喜欢在榕树下许愿、收集有灵气力量的物件和咨询灵媒等，让迷信的民众相信他有特殊的力量。

　　虽然苏哈托是被逼退位，但是上至元首、下至媒体与民众在提及他时，还是会用非常尊重的亲昵的称呼：“哈托父亲”（PakHarto）。比起现任总统苏西洛被称直呼SBY（SusiloBambangYudhoyono全名的缩写）的待遇有天渊之别。自苏哈托下台后，一直有人呼吁取消对他的刑事和民事讼诉。当然，声讨他罪行的声音也不小。

　　其中最激烈的一位是目前定居日本的印尼第一任总统夫人，她说：“我不可能原谅他。他是印尼的波尔布特（PolPot——柬埔寨红色高棉时期的领袖）。”

　　其他反对苏哈托的声音也说，印尼今日的局面——经济一蹶不振和腐败猖狂等等，都是苏哈托多年铁腕政权和裙带风气种下的祸根。

　　但站在苏哈托一边的人也不少，与苏哈托同一年代的另一个东南亚国家的政治强人、84岁的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坚信：“当人们可以冷静和客观地看待苏哈托时，我相信历史将会给与他一个荣誉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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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经济观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