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头：地产调控中的铁本

　　勾新雨

　　一

　　别墅和庄稼，对于北京市房山区青龙头村的村民来说，都是长在自家地里的东西，两者惟一的区别就是后者只能维持温饱，而前者却能带来惊人的财富。

　　“说开发谁不同意，又给粮食又盖楼，不用种地，村民当然愿意。”村里一位大妈告诉记者说。她家的灰褐色的土砖房至少有20年以上的历史，寒冷的冬天里只能依靠火炕和煤球炉子取暖，全家人一年所有的农业收入仅够“吃上饱饭”。

　　2006年3月，这个有着130多年历史、200来口村民的小村庄开始了一项大胆的计划——在农田和宅基地上建别墅，然后卖给渴望田园生活的城里人，所获得的利润除了拆迁补偿以外将为村民提供优厚的福利。

　　青龙头村距北京市中心37公里，对于大多数有车的城里人来说，这个距离并没有太强的遥远感，而村庄紧邻有着“北京小海滨”之称的青龙湖，是离北京最近的优质开阔水面。湖水、蓝天、满地的喜鹊和枯黄了的庄稼地，这里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别墅选址。

　　而现在，记者见到的青龙头村却处在一片断壁残垣的包围之中，建了一半的别墅留下红色的砖瓦骨架，散落在华北大地萧瑟的冬日薄雾之中。因为违规建房，侵占耕地，2007年4月，村里大部分在建的别墅都被政府强制拆除了。青龙头村不但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所有耕地，更有可能由此失去了未来。

　　和中国所有的村庄一样，青龙头村在大约30年前，开始了一场变革，农民从集体劳动中解脱出来，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土地，拥有了选择劳动方式和种植什么样的农作物的权利，这让青龙头村里的绝大多数村民都能依靠劳动吃上饱饭，但这种现状也一直维持到了今天，脚下的土地也仅仅能够维持温饱。

　　北京的法律学者许志永说，关键是农民的基本权益问题，他们要与其他社会阶层一样，从身份社会最终走向公民社会，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农民连种什么的选择权都没有，后来有了，现在农民有了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可以种田也可以进城打工，但是农民仍然没有自己的财产处置权——耕地的所有权是集体的，不能动，甚至包括宅基地这一农民惟一财产的权属也仍然模糊。

　　胡子已经花白的朱大爷说，村民平均每人6分地，即使是种水浇地，每亩地一年也就是1000斤左右的玉米和麦子，另外还有几分自留地种菜吃。

　　村子里至今还是自给自足的经济生态，除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村子几乎没有和外界的联系，即使就在眼皮底下的、生意日渐红火的青龙湖公园，村民也没有能够从中寻找到包括卖茶鸡蛋在内的任何商业机会。

　　而北京市区已经成为了全世界消费价格最昂贵的城市之一了，五环以内的房子均价早已超过了每平方米1万元，咫尺之遥的良乡地区的房子在今年也涨到了每平方米7000元左右。

　　二

　　村民——这里是指村集体，它的惟一财产就是土地，种庄稼还是盖别墅，哪个收益更大，这几乎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而按照现有的法律体系，村里的土地尤其是耕地，村民无权转让，想要盖商品房，惟一的渠道就是通过政府征地，然后拍卖转作非农业用途。而按照现行的惯例，农民只能获得土地增值收益的10%左右，绝大部分的收益都被政府和开发商所占用。

　　一是要面临被凭空拿走的一大块土地差价利润的现实；二是需要不断“跑部钱进”，申请规划的审核。中国越来越多的村庄失去了耐心，开始了未经审批的商品房即小产权房的建设，和中国大多数违规工业项目一样，村民们奉行的同样是“先上车，后买票”的思路。在地方财政增收的冲动下，中国已经有数不清的钢厂项目都是在未核准的情况下建设起来的，但是后来大部分都得到了放行。在小产权房领域，北京昌平地区的一些早期建设起来的小区同样正在谋求慢慢合法化，只要按规定交钱——补交地价，“小产权”就可能变成国家承认的“大产权”。

　　目前，北京市的小产权房占到了整个房地产市场的20%左右，而在一些南方城市如深圳，这个比例已经高达50%左右。

　　盖别墅从一开始对青龙头村村民来说就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概念，在这场风险巨大的投资游戏中，绝大多数村民都扮演了旁观者和被动接受者的角色。

　　据了解，2005年10月，青龙头村村民委员会签发了 《青龙头村旧村改造实施方案》，根据这份方案，青龙头村一共344亩的土地将重新规划，建设别墅和住宅小区，开发商将为村民支付80万元的医疗和养老保险，以及每位村民1万元的装修款。此外，村子有和房地产商的合作开发中10%的经营股份，并将分享开发商的商品房销售总金额2%的提成，以用于村民新住宅基础设施的维护。

　　2006年5月，借助卫星，北京市规划委员会发现了青龙头村正在修建的别墅。由于没有办理任何立项、规划、用地、建设审批手续，青龙头村收到停工警告，但是别墅修建并没有停。

　　2007年4月，北京市国土资源局会同城市规划部门拆除了违反 “土地利用总体规划”的85栋别墅，没收了其余的别墅和建筑物。

　　2007年9月，国土资源部通报了各地查处的16起 “重大典型土地违法违规案件”，其中就包括了青龙头村非法占地建别墅案。随后，整肃风暴来临，北京市纪检监察部门分别给予房山区分管农业的副区长王忠海行政警告处分，房山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局长、青龙湖镇原党委书记杨东升行政记大过处分，青龙湖镇党委书记、原镇长吴宝祥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青龙湖镇常务副镇长刘松华行政撤职处分。

　　眼前的别墅兴衰起伏，无地可耕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了，村民们现在非常希望上面能有个“说法”。

　　三

　　坐在自己瓦房的窗前，30多岁的张先生心里很清楚，即使村里的别墅没有占耕地、没有违规，就算和别的小产权房一样顺利的销售出去，青龙头村的日子也不会安宁的。

　　他这样想的原因很简单，小产权房开发中暗箱操作空间太大，给不给补偿，给多少补偿都是村干部一句话，而如果是国家征地，补偿标准是规定好了的，少给村民一分也不行。

　　“我还是希望国家来征地”，张先生说，他的200平方米的院子被拆迁，加上人口的补偿，村里只给30多万，而按照国家征地的标准，至少要补偿100来万，“村里的补偿还不是拆完我房子就给钱，而是卖出房子再给钱”。

　　按照村里的计划，得到30多万现金补偿的张先生按照每平方米1200元的价格，每人最多40平方米的标准，买村民楼房。而村里建的商品别墅，当初预计销售每平方米3000-4000元，而放到现在至少要涨到6000元。

　　学者许志永说，如果国家征地，应该说大部分收益是被政府拿走了，政府转手就是很大的价格差，一般会拿走一半左右的利润，剩下的再分给县乡村等集体，而“小产权”就少了地方政府这一层面的盘剥。青龙头村村民如果觉得“小产权”自己拿的钱少了，可能是因为村里实在太黑了。“大产权”，农民受地方政府盘剥；“小产权”，农民受村干部的盘剥。

　　一位村民说，现在村子里已经没有耕地了，说在恢复地貌前每亩地一年补助300块钱，但是钱也没到，上面的政策是好的，是为了国家发展，但下面就执行坏了，现在开发的经济账目不公开，村民意见太大了，其实村民最早是支持的，换个好的环境，每家都能搬进楼去，生活有个质的改变，谁不愿意呢？

　　村里一位大妈说，当年村里说给3年的养老保险，到现在给没给谁也不知道，老百姓一分实惠也没有得到，现在一直查账也没有查完，村长和书记一直没受到处分。

　　“现在没有地种了，谁不着急呀”，她说，自己家原来有3亩地，主要种粮食，园子种菜，吃是吃不了的，自给自足。现在一年只给三袋面、一袋米，剩下的什么都不管了，说是要恢复耕地，可是一地砖头瓦块没法种。

　　现在，村民对村干部的意见很大，怀疑村干部从中拿了钱，去镇里和区里反映了多次，都是说“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四

　　在青龙湖村委会，别墅的话题就像一枚炸弹，一位坐在里面的村民高喊，“我们是全国第一个被停的案例，为什么犯法的人没有惩办？”还有的村民强烈要求政府恢复这些别墅的建设。

　　话题还未展开，一位村干部就把记者推到门外，拒绝接受任何采访，他猛地一转身，指着远处一大批别墅半拉子工程说：“全都拆了，你自己看看吧。”

　　一半的工程、荒废的土地，对国家政策的不解和对未来的迷茫，北京房山区青龙头村就像宏观调控风暴中的铁本钢厂和新丰电厂，惟一不同的就是青龙头村希望盖别墅致富，而后者的地方政府希望大上工业项目而提高GDP的增长。

　　对于村里的现状，上述的村干部一语中的，他说：“我们犯了政策了，和政府的保护耕地的政策对上了，你说能不拆吗？宋庄还能要产权呢，这连手续都没有。”

　　就在不到两年前，青龙头村还很风光，是房山区新农村建设的典型。2006年初，房山区副区长王忠海到青龙湖镇青龙头村调研，并对该村新农村建设给予了高度肯定。之后房山区部分市、区人大代表视察房山区新农村建设情况，视察的6个村中也包括青龙头村。青龙湖镇则期望以青龙头旧村改造项目来拉动环青龙湖周边的房地产业发展。

　　在村里遛弯的朱大爷说，传说小白龙和小黑龙打架，钻山40里，在这里冒出头来，所以叫青龙头村。现在村里年轻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没地种了，也种不了了，现在地已经毁了，看来只能建楼房，靠卖楼、租楼来挣钱了。

　　未来会怎么样，所有人都在猜测。复耕成为良田，几乎是不可能了，青龙头村属于丘陵地带，耕地是若干辈子人“养”起来的，现在地下都是钢筋水泥，农作物无法生长。

　　是这样搁置，还是放行建设其他高层商品房，政府方面一直没有明确的政策。长期搁置的可能并不是没有，常州的铁本钢厂项目就从2004年一直停到了今天。

　　小道消息开始满天飞，有的村民说，上面已经定了，说拆了的地方不可能盖别墅，将来盖高层居民小区，变成正式的商品房。

　　无论青龙头村的结局如何，周边农民盖楼的冲动似乎越来越强烈了，很多合法的商品房和违规的小产权房都会在不久之后建设完成，与青龙头相邻的豆各庄村现在就在建商品房，据说“手续正规，已经跑得差不多了”。

　　来源：经济观察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