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曼德尔森

　　曼德尔森又来中国了。但这一次，他迄今没能与老朋友薄熙来再次公开会谈。

　　“曼德尔森委员与薄熙来部长26日在北京已经私下见过面了。”欧盟驻华代表团新闻官峰威力28日对本报记者说，“他们是老朋友，要谈一下这个时期的事情。”此次见面未向外界公开。

　　外界看到的是11月26日下午，北京金宝街丽晶酒店。欧盟委员会贸易委员彼得·曼德尔森在众多欧盟官员陪同下走进二楼会场，风度翩翩，衣着考究。他同中国商务部副部长于广洲一起出席正在这里举行的中欧知识产权保护项目(二期)启动仪式。

　　年轻时做过电视节目主持人和制作人的曼德尔森刚走下楼梯，就被摄像机团团围住，记者的问题一个又一个抛过来。54岁身材高大的曼德尔森也有些抵挡不住，双方僵持了数十秒，他才在随从保护下走进会场，在主席台的沙发上坐下来，神情凝重，一言未发。

　　差不多同时，在离他约20分钟车程的永安里索菲特酒店，中国

商务部部长薄熙来出席了中法企业论坛。但薄只在会场出现了10多分钟就匆匆离去。

　　实际上，自23日抵达上海开始为期6天的中国之行后，曼德尔森很久都未曾在公开场合提到薄熙来，直到第5天，在27日的中欧工商峰会上，他才在发言里说起：“我和薄熙来对2005年纺织品协议有一个描述，就是‘双赢’。我们整个贸易关系应该是‘双赢’。”

　　“曼德尔森这次不是来谈判的，是来‘交换意见’的。”商务部条约法律司一位官员告诉记者。

　　冰与水

　　此次访华，曼德尔森在公开场合的言辞态度一直很强硬。

　　“我在中国进行访问的这六天，(欧盟对华)贸易逆差将以超过20亿欧元的速度增长，或者说以每小时1500万欧元的速度在增长。” 23日晚间他在上海说，这样的增长数字一直出现在他的头脑中，让他备感困扰。

　　目前，欧盟对华贸易逆差以每年20%以上的速度增长，这成为曼德尔森在布鲁塞尔的总部大楼外不断遇到抗议者的根源，也将成为此次中欧峰会的焦点。

　　“尽管中国已经加入WTO六年了，欧盟的出口商和投资者们在进入中国市场和公司运营过程中仍然不断遇到问题，”曼德尔森发表演讲时说，“在这儿做生意非常困难。”

　　访华之前，曼德尔森曾表示，如果中国不做出实质性行动以缓解贸易逆差，欧盟可能被迫采取反倾销等措施。

　　26日，在国际

食品安全高层论坛上，曼德尔森又批评中国处理问题食品的标准“过于宽松”。他表示，虽然中国有些官员称其产品99%是安全的，“但欧洲每天从中国进口价值5亿欧元的产品，所以即便是1%的产品有问题也是不可接受的”。

　　这个批评遭遇中国副总理吴仪的反击。吴仪在论坛上说：“利用标准、质量安全作为技术性贸易壁垒，抓住个别有问题的食品，为进口加以限制，已经成为国际贸易保护主义的一个新特点。”

　　“当时，曼德尔森的脸色不太好看。”当时在现场的一位人士描述说。

　　“他不喜欢被人描绘成一个贸易保护主义者。”商务部研究院副研究员梅新育评价说，“曼德尔森本人是信奉贸易自由主义的。”

　　梅所说的曼氏的这一面，即便在此次神色冷峻的中国之行过程中，也不是毫无显露。

　　11月27日上午，曼德尔森的访华之行多了一个特别的地方：新华社。在社长田聪明的陪同下，他参观了新华社的新闻大厦，与中国国家通讯社的新闻记者们亲切交谈，脸上又露出访华以来不多见的笑容。

　　5个月前，田聪明在伦敦会见过曼德尔森，双方讨论的是新华社的有关规定是否影响欧洲通讯社在中国的业务活动。当时曼氏表示，愿在北京与田社长继续就此问题进行沟通。

　　关于传媒市场的交流，让曼德尔森又有机会来阐述他的自由贸易思想。几乎就在他威胁可能采取对华反倾销措施的同时，曼德尔森在欧盟官方网站上用这样的话来做自我介绍：“欧洲最基本的对外经济政策就这么简单：对内反对保护主义，对外开放市场，捍卫自由贸易。”

　　在两个欧洲之间

　　出生于英国、祖父是工党要人的曼德尔森，在牛津获得了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三个学位。青年时代他因不满工党政府支持越战而一度脱离该党阵营，直到越战结束后才回到工党，成为英国青年议会的领袖。

　　1994年布莱尔与现任英国首相布朗争夺工党主席之位。起初曼德尔森还游走在这两位好友之间。后来，在工党竞选时，他选择了效忠布莱尔。他化名“鲍比”隐于市，帮助布莱尔制定竞选计划。曼德尔森由此彻底得罪布朗，背了个“背叛”的名声，而换来了布莱尔胜选后他在英国内阁的一席之地。

　　布莱尔在任首相期间一直呼吁推动全球范围内的自由贸易，警告“欧洲壁垒”会招致灾难。作为首相的忠实幕僚，曼德尔森也一直大力宣扬贸易自由主义。

　　在2005年中欧纺织品争端爆发前，曼德尔森屡次发表反对限制中国纺织品的言行。直到中欧签署纺织品备忘录后，他仍然在欧洲议会听证会上告诫制鞋厂商们“不要企图仿效纺织业界限制中国产品。”

　　但是，2004年任职欧盟委员会后，随着欧盟东扩，曼德尔森的面谱变得复杂起来。

　　“曼德尔森信奉自由贸易，英国也不主张限制中国商品进口，但他处在贸易谈判官员的位置上，加上欧盟决策机制的缺陷，东扩过快，导致新老成员国之间发展落差拉大，贸易主张不一，使他的处境很尴尬。”梅新育说。

　　矛盾源自欧洲内部两派力量争斗——瑞士、丹麦、荷兰、德国及英国等为一派，他们属于轻工业消费国家，自然更喜欢纺织品自由贸易；而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却在纺织工业有直接利益。法国人在北非纺织厂中有大量投资，而葡萄牙本国就有成规模的纺织业。它们在劳动密集型产品贸易中与中国存在产业冲突。由于欧盟内部需要成员国一致通过的事项太多，东欧的纺织、制鞋业主们得以"绑架"整个欧盟的对华贸易政策。

　　在这种环境下，即使来自老欧洲的曼德尔森本人持有自由贸易理念也无可奈何。“这是个性与身份的矛盾。”

　　即便如此，曼氏还是经常在贸易争端中表现出他的务实、灵活和耐心。2005年6月酷热的夏天，他与薄熙来在上海的谈判桌边一坐就是10多个小时。

　　这次谈判，中欧于6月11日达成了关于中国纺织品出口过渡性增长幅度限制的协议，于7月11日开始对10类中国产纺织服装重新实施配额限制。

　　曼德尔森称赞中国是一个“负责任和有价值的合作伙伴”，并对薄熙来高度评价：“他是一个强硬的谈判对手，对于谈判细节有非常强的把握能力，有强烈的个性。”

　　当着记者们的镜头，薄熙来微笑着将一件灰色短袖翻领T恤衫送给曼德尔森。曼德尔森满脸堆笑地接过。这一场景被世界各大媒体争相播发，成为中欧通过理性沟通化解争端的标志一幕。

　　曼德尔森谈判技巧高超，但似乎缺乏外贸实务经验，以致漏算一着——从6月11日到7月20日存在一个多月的空当期。一些中国制造商和欧洲零售商加紧签单抢关，导致双方商定的配额很快用光，8000万件中国纺织品因无法清关而堆满欧洲的港口。

　　“有的套装，上衣赶在配额用完之前进去了，晚到一步的裤子给挡在了关外。”广东南海的一位服装厂商回忆说。

　　危机中，一个英国年轻人在博客中写的话被媒体广泛引用，他说：“我们不要曼迪(曼德尔森的昵称)，我们要裤子！”

　　《金融时报》也在这时公开了布莱尔与曼德尔森之间的一封电邮，布莱尔在邮件中敦促曼德尔森在两周内解决纺织品压港问题，以确保中欧首脑会晤的良好气氛。布莱尔在邮件中称，欧盟对中国纺织品重新设限，不过是过时的保护主义而已。

　　曼德尔森迅速飞往上海，与早就等着的薄熙来商讨对策。谈判从9月4日上午持续到9月5日晚。曼德尔森再次表现出务实精神。根据签署的纪要，滞留在欧盟海关的中国纺织品被全部放行。

　　薄熙来再次送给曼德尔森一件中国产的长袖T恤，曼氏则满面笑容地给薄别上了一枚徽章。

　　坚硬的冰与柔软的水，就这样集于曼氏一身，并在一定的温度下互相转化。

　　“他实际上是个实用主义者。”商务部国际贸易谈判代表办公室一位官员私下议论说，“从正面看，他是友好，从反面看，是比较圆滑。”

　　而在中国人民大学欧盟研究中心主任黄卫平看来，曼氏的双面表现，实质上是欧盟内部不平衡的产业格局和不同贸易利益的外在反映。面对“两个欧洲”的矛盾，现阶段的欧盟也需要这样的双面人物来进行平衡和协调。

　　但曼德尔森自己的前景现在也面临变数。今年3月，他出人意料地宣布自己将在2009年任期结束前选择离职。

　　有分析人士说，今年6月24日，曼德尔森的旧友兼宿敌戈登·布朗入主唐宁街10号，曼氏的政治生涯可能很快走到尽头。“他得到的来自国内的支持可能也不如从前了。”见习记者 陆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