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筱萸被判死刑 检察官现身说法谈查药监局大案

　　5月29日上午,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原局长郑筱萸被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刑。

　　被人们称为药监局系统大案的还有郝和平案和曹文庄案。2006年11月28日，药监局医疗器械司原司长郝和平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2007年5月19日，药品注册司原司长曹文庄被以涉嫌受贿罪、玩忽职守罪提起公诉。正是郝和平案的查处最早揭开了这一系列惊天大案的黑幕，办理这两宗案件的是他们：北京市西城区检察院反贪局的检察官。

　　《中国执法者》栏目首次采用对话的形式，现场听他们讲故事，领略他们的个性。

　　(一)西城无小事

　　一个小小的区检察院，在全国范围内很难有什么知名度。然而，许多震惊国人的反腐大要案都是由这家区级院查办的。这就是北京市西城区检察院。在西城反贪局检察官的意识里，西城无小事。

　　张京文：西城区在北京市来讲不是一个很大的区，只有31.66平方公里，人口80万，之所以在这个区域里出现了很多引人注目的事件，跟这个区的独特位置有关系。

　　西城区在北京市属于政府职能区，集中了50多家正部级单位，从事政府公务的单位有8000多家，这就决定了西城区检察院反贪局在工作上的特殊性。有人说过这么一句很形象的话，西城就是有两只狗打架，也得查查狗的主人是谁。

　　(张京文讲起话来有典型的北京人特色，形象生动。当在座的人都被他逗笑时，他依然不动声色。)

　　段晓娟：由于西城区的特殊性，我们办的案子也比较特殊，表面看，我们反贪局可能半年没动静，但是一动，就是大动静，一有案子，就可能是惊天大案。

　　(快言快语的办公室主任，对反贪局整体情况相当的熟悉，她对插话的时机和事件的总结把握得很准确。)

　　张京文：在我们查办的这些大案中，有两件案子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可不是一般层面上的意义——是对社会发展、对体制完善具有推动作用。一件是2004年中国证监会官员王小石受贿案。此案之后，证监会重新修订了证券上市的审批规则和程序。再就是药监局系列案件，会对中国药品市场的监管和今后的发展方向，有深层次的影响。现在政府已经开始考量我们的药监制度。如果西城反贪没有发现这个案子，对医药体制的思考、改革启动的时间可能会往后拖延更长一些。(在大家表示了相当的惊讶时，本来很一本正经的张京文突然笑着摆了摆手。)这可不是我的总结——我还没到能够做这种总结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媒体的评论和很高级别的会议上的总结——什么会我就不便透露了。

　　段晓娟：西城反贪局之所以有今天这样的成绩，跟两方面是分不开的，一个是反贪局在培养干部大局意识方面有它的独到之处，在案件的查办过程中，能够按照中央反腐败的要求，按照高检院制定的工作策略，在实际工作当中贯彻到位。第二个特点，反贪局干警有一种亮剑的精神，最核心的内容就是能够在案件查办过程中，有发现犯罪、证实犯罪、突破案件的能力，

　　张京文：以药监局案件为例，西城能突破这么重大的案件，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偶然性是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正好在西城区的管辖范围之内。所谓的必然性，我想主要是西城反贪局在这几年从队伍建设到业务建设各个方面，在上级领导的指导下，在成长过程中一步一步地具备了这种办理大要案的能力。

　　(张京文和段晓娟发言时并不看对方，但彼落此起，相互补充，配合相当默契。)

　　(二)侦破郝和平案

　　我们要求承办人，首先要让嫌疑人认识到他的错误，只有认识到自己错误了，才能对自己的问题有所交代。

　　张京文：药监局的案子，是从我们在中纪委、最高检的领导下，侦查国家药监局医疗器械司原司长郝和平案开始启动的。我们在案件调查过程中，发现药监系统存在大量问题。对郝和平案件的侦破，也使很多群众主动向我们举报国家药监局有关人员、有关部门违法犯罪的线索。这样，经过进一步的工作，一步一步发展到了郑筱萸的案子。

　　包亚南：郝和平案的启动是在2004年3月份。当时，最高检在反贪工作中布置了8个重要行业，我们重点选择了药监部门。在对大量举报线索的甄别过程中，我们慢慢把目标锁定在郝和平身上。

　　(包亚南被张京文称为西城反贪局的“局草”，高大、帅气，抱病在身，但依然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疲态。)

　　张京文：侦破郝和平案我们走了一些弯路。开始我们把突破点放在国际知名企业上。但很快发现以外企的特殊性，我们难以掌握需要的情况。接着我们从国外品牌的代理公司入手，把侦查范围扩大，不局限于北京地区。但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些代理公司的主要负责人都具有国外、国内双重身份，一旦发现检察机关关注他们，马上就消失了。这些代理公司的账户，都是在海外进行运作，在国内只有基本账户。我们最终锁定国内主要的医药器械厂家，对举报材料进一步筛选，把侦查重点放在了国内医疗器械比较集中的几个省份。

　　包亚南：在进行外围工作的同时，我们对郝和平的收入情况也进行了调查，在调查过程中发现郝和平家里有一辆广本轿车，牌照是北京的，发票上显示的购车地在浙江。我们从北京找到杭州，又找到嘉兴，结果发现真正的购车人是做医疗器械的，还是当地的政协常委、工商联副主席。

　　同时我们也发现在郝和平夫妇个人使用的信用卡里，有20万元从山东某地转入的现金，而他们夫妇的老家都不在山东。

　　这两个疑点的调查工作突破后，我们在2005年7月8日对郝和平立案侦查。

　　(谈到郝和平案，一直比较沉默的包亚南兴奋起来。)

　　包亚南：突破郝和平案过程还是比较艰难的。郝和平不是一个张扬的人，平时又刻意低调，衣着谈吐甚至有些土气，但他很贪。有一个很好笑的事情：他无论去哪儿吃饭、开会、谈事，坐下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掏出一个很破的手机往桌面上一放。周围的人立刻心领神会，回头就买个好手机给郝司长送去了。我们在搜查郝和平家的时候，打开一个柜门，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二三十部手机，各种型号都有，都没拆过封。

　　(一直非常专注地听包亚南讲话的张京文突然伸手将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拿起揣进兜里，引得在座的人都笑出了声。)

　　张京文：一个凭自己的实力和业绩一步步上来的高级干部为什么没有把握住自己？我们要求承办人，首先要让嫌疑人认识到他的错误，只有认识到自己错误了，才能对自己的问题有所交代。

　　(三)与“精英”对抗

　　我们毕竟是一支平均年龄只有34岁的队伍，而且这支队伍80%是从学校直接过来的，我们各方面的经验，跟我们的对手都有一定差距。

　　张京文：我们这个部门现在有32人，平均年龄是34岁。

　　(如此年轻！面对大家的惊叹，41岁的张京文淡然地微笑着。)

　　女同志少，只有四五个，现在还算是多一点了。

　　(段晓娟是采访对象中唯一的女士，大家把目光都转向看上去略显瘦弱的她。)

　　段晓娟：女性的弱势是在身体上，工作强度确实很大。有一次从上海去湖南，又从湖南去深圳，差不多出差一个月，就感觉超过极限了。有时候加一宿班，第二天就没人样了。

　　(不管怎么说，女人都很顾惜自己的容颜。)

　　但是也有一个优势，比如说碰到女嫌疑人、女证人的时候，同是女人，沟通起来比较方便。曾经有一个关键的证人一直问不下来，男同志都没辙了，结果换我上去试试，就问出来了。当时我记得，就拿她孩子来说事，可能这是女人最大的软肋。

　　张京文：说到反贪工作强度大，我这里有一组数字：查办药监局系统案件，干警累计加班1.4万余小时，出差长达300多天，行程超过50万公里，最长时间的一次蹲守和跟踪达3个月……

　　这些是能统计上来的数字，还有更多统计不上来的数字。

　　段晓娟：我们领导常说，亏欠大家的太多了。尤其在去年办专案的时候，很多干警家里真是出了大事。父亲报病危，你说不去不可能，但是去看了，没法照顾；孩子病了，媳妇把电话打到机场，挂了电话还得出差；有的同志身体不好，高血压，悄悄地上医院输完液回来接着干。这些事说起来落俗套，但真的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时，心里能不难受吗？

　　(段晓娟眼圈红了。她哽住了话头，用手抚了下脸，努力平抑住自己的感情。)

　　包亚南：“非典”那年我还到广州出差呢！广州那时闹得最厉害，我们去广州出差，当地人说：你们疯了，不要命了。回到北京，就没让上班，先隔离了两星期。

　　张京文：除了自然的风险，比如说我们长年累月办案子，会有疾病等问题，还有突发事件，比如说犯罪嫌疑人对我们的恐吓，对我们家属的恐吓。我们调查案子的时候，经常发现会莫名其妙地被跟踪。在调查一起保卫干部涉嫌犯罪的案件时，对方在我们面前把枪都拔出来了；还有一次在搜查的时候，从嫌疑人的床底下找到了顶上膛的猎枪。

　　(张京文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调叙述这些危险的往事，像在讲说别人的趣事。)

　　张京文：辛苦、危险是所有反贪工作人员都要面对的困难，西城反贪队伍能够连续查办这么多全国瞩目的大案，最重要的素质有两点。第一是侦查理念。侦查工作需要大量的智慧，像我们前面讲的郝和平案的突破，办案人员不具备先进侦查理念和灵活的侦查思路是办不到的。第二是他们的敬业精神。我们的对手都是高智商的，我们除了在法律上要战胜他们之外，更重要的是从精神上、从意志上战胜他们。

　　(张京文是北大法律硕士，他高出一般侦查员的地方是能够将反贪工作精确地提炼到理论的高度。)

　　包亚南：比如说像郝和平。郝和平长期从事领导工作，而且在人事部门也做过领导，对于干部的了解，对于人的分析，无论是从能力方面，从社会经验方面，都在我们之上。我们只有正视对手，才能更好地分析、战胜他们。

　　张京文：我在反贪工作中所碰到的最高层次的对手是我的大学老师。还曾经碰到过一个犯罪嫌疑人是政法大学的博士，他的博士论文是《论贪污罪和受贿罪的主客观要件和犯罪构成》。我们的对手在要求我们至少跟上他们“前进”的步伐。

　　(四)点评郑筱萸案

　　真正解决问题，很大程度上不是靠检察机关查办个案能解决的。如果这种体制不改变，什么人上去都是有风险的。

　　张京文：我今天特意看了看国外媒体的报道，郑筱萸的判决公布之后，英国主要的媒体都在报道这个事，普遍的反应是我们国家更注重民生，更注重公众的利益，治理腐败、治理贪官绝不手软。

　　早在药监局案启动的时候，各级领导，特别是中纪委和高检的领导，从一开始就要求我们在办案过程中注意发现食品药品监督管理部门工作中的漏洞和产生犯罪的原因，恐怕对于我们承办人来讲，关注这些方面要比关注案件本身要大得多。

　　(反贪工作最重要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他们的关注重点也许代表了反腐的方向。)

　　我们感觉到，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机构既承担着规则制定者的角色，又承担着裁判者的角色，这种权力高度集中于一身的情况下，不可能不成为一些不法商人实施贿赂的对象。

　　真正解决问题，很大程度上不是靠检察机关查办个案能解决的。如果这种体制不改变，郑筱萸也好，付筱萸也好，什么人上去都是要出问题的。

　　医药行业的商业贿赂问题，不是中国特有的，西方国家也存在这样的问题，我们可以更好地借鉴别的国家的经验，从体制上解决这些问题，避免一些新的案子的发生。在外部我们要对整个商业贿赂行为，包括医疗卫生行业，还有其他行业，都要采取措施严厉打击，使医药卫生系统有一个良好的环境。

　　(张京文语气低平，他的字斟句酌让原本谈笑风生的采访现场平静下来，大家都循着他的思路思考着。)

　　另外我觉得，我们对干部的教育、管理停留在什么样的水平，怎么样让干部具备拒腐防变的能力，恐怕是这个案子完了之后，应该总结的一些东西。

　　背景连接

　　他们查处了哪些大案要案

　　《中国执法者》栏目记者现场与本文主人公对话。

　　西城区检察院反贪局1998年成立以来至2007年5月，共立案311件370人，大案187件241人，大要案58件64人，百万元以上案件53件61人，局级24件25人。通过办案，挽回经济损失1.1亿余元。

　　他们查处了这些大案要案：

　　中国科学技术发展基金会原出纳刘艺霞巨额贪污案。1996年3月至1999年2月，刘艺霞利用职务上的便利，采取弄虚作假、不记账、销毁存根等手段，先后窃取、骗取现金支票、转账支票及汇票共119张，贪污公款874.2万元，供其夫李少洋赌博、挥霍。另外，刘艺霞还挪用公款8万元，供他人炒股。刘艺霞、李少洋二人犯贪污罪被法院判处死刑。

　　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医疗器械司原司长郝和平受贿、玩忽职守案。2002年9月至2004年9月，郝和平利用职务之便，为多家医药公司申请的医疗器械产品获得批准生产提供帮助，先后收受上述公司给予的现金、轿车等折合人民币81.6万元。郝和平还以

装修为名，向某医药公司索要人民币20万元。2006年11月，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郝和平有期徒刑十五年。

　　物华置业股份有限公司原总经理冀党生贪污案。冀党生利用企业股份制改造之机，玩弄股权游戏，贪污2826万元，受贿50万元。后被判处无期徒刑。此案是北京首例贪污国有股权案。

　　涉及18家国家机关和企业的北京西城区邮局系列贪污案。张国顺、于璞皓、段英斌、赵顺利等11名国家部委、企事业单位收发室工作人员，与北京市阜成门邮局客户维护部营业员刘建海经过预谋，以加大邮资的方式，把11个涉案单位的近150万元公款据为己有。涉案单位包括教育部、

国土资源部、国家统计局、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国家外汇管理局、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等多家单位。

　　中国证监会官员王小石受贿案。2002年3月至9月间，王小石利用担任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发行监管部发审委工作处副处长的便利条件，收受贿赂款人民币72.6万元。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并处没收个人财产人民币12万元。

　　国家药监局药品注册司原司长曹文庄涉嫌受贿、玩忽职守案。曹文庄涉嫌受贿近200万元和涉嫌犯有玩忽职守罪，5月19日被北京市检察院第一分院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目前此案正在审理之中。(彭诚 郑博超 孟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