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公交车：合肥反省公交民营化

　　高学军

　　司机们反映，他们每天工作时间普遍多于8小时，而每个月连一天的休息时间都难以保证。长期的心理压力加上身体的疲劳，司机的精神状态普遍不佳。而且，由于工作累，待遇低，很多有经验的驾驶员流失，一些新手上路，也带来了不安全的因素

　　11条生命陨去

　　5个月，11条生命。这是合肥公交车带给合肥的痛苦。

　　4月26日早上7点左右，在合肥市长江路二里街段，骑自行车赶往学校的高中女生季洁冰与一辆3路公交车相撞，季洁冰当场死亡。

　　季洁冰成为今年在合肥公交车交通事故中丧生的第10人。在此之前的4个多月中，合肥市公交车发生了25起交通事故，导致9位市民死亡，45位市民受伤。

　　在季洁冰遭遇不幸之前的4月20日下午，合肥市三里街公交车站，一位退休女教师丧身公交车轮下。

　　再之前的4月8日，两名合肥市民分别在凌晨和傍晚被公交车撞死。

　　在2007年的前4个月，合肥市涉及公交车的交通事故中，死亡人数已经超过2006年全年死亡人数——2006年，合肥市一共有8人在公交车交通事故中丧生。

　　进入5月份之后，公交车事故又造成了第11个市民死亡。

　　合肥市民一时陷入极大的震惊和恐慌之中。

　　2007年已经作出结论的事故中，公交司机应负事故全部责任的就有6起。人们的直接反应是：合肥的公交车司机们集体出了问题。

　　“大部分事故确实都是司机的责任。”公交车驾驶员小许对《第一财经日报》表示，“但是这跟我们每天受到的压力有很大关系。”

　　5月14日，小许和他的两位同事一起接受了本报采访，详细披露了此前在媒体中已有提及的公交车司机压力问题。

　　小许表示，造成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公交公司规定每一趟车需要的时间，这一指标几年未变，而城市交通越来越繁忙，导致司机总是处在赶时间的状态之中，因此有时候就不得不采取一些闯红灯、违规变道等做法。

　　“有时候我们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有一天中午，我连吃饭加上上厕所只有两分钟时间。”小许说。

　　此外，司机们反映，他们每天工作时间普遍多于8小时，而每个月连一天的休息时间都难以保证。长期的心理压力加上身体的疲劳，司机的精神状态普遍不佳。而且，由于工作累，待遇低，很多有经验的驾驶员流失，一些新手上路，也带来了不安全的因素。

　　谁导致公交车的野蛮

　　季洁冰，这位曾经活跃于校园和网络上的花季少女之死，最终引爆了整个城市的舆论，也成为压垮合肥公交体制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此之前，舆论较多地集中在公交车司机的违法行车问题上，各方对公交车速度太快、“野蛮”驾驶等问题表示强烈不满，政府和交通管理部门也表示要严厉打击。

　　4月21日上午，合肥公交集团召开了安全行车集中整治千人动员大会，重点分析了部分公交车发生交通事故的直接原因，并表示要严肃处理公交驾驶员的违法行为。

　　但“4·26”事故之后，舆论逐渐转向，公交车驾驶员的声音大量出现在媒体和网络上，坦陈体制对他们造成的压力才是事故频发的根源。公众舆论对公交车驾驶员由抨击转为理解和同情，批评开始向合肥公交集团的体制集中。

　　同样的转向也出现在合肥市市长吴存荣的表态中。合肥市政府秘书长谢刚透露，从4月9日到27日，针对频发的公交事故，吴存荣在不到20天时间内，曾三次作出措词严厉的批示。从三次批示的内容看，矛头也逐步逼近“体制”这一核心。

　　4月8日合肥发生两起公交车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后，吴存荣于9日作出批示：“少数公交车横行霸道，已成社会公害，公交集团对违规行为应进行严厉惩治，并加以重视、切实整改。”

　　此后不久，吴存荣再度作出批示：“少数公交车无视法律的行为由来已久，请相关部门迅速查明原因，深刻反思、切实整改，给全市人民一个满意的回应，公交集团再不能麻木不仁，视而不见。”

　　“4·26”事故之后，吴存荣于第二天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成立综合整治小组进驻公交集团公司，进行为期一个月的系统整治。吴存荣当天表示，对近期出现的安全事故，相关部门和公交集团应深刻反思，切实分析原因，拿出系统的整改措施。

　　4月27日，谢刚明确对媒体表示，不能过多地指责、批评公交司机，必须改革公交公司内部运行机制，从机制上解决安全行驶的问题。

　　公交“弯路”

　　“我们现在认为，过去全国各个地方，包括合肥，对城市公交进行企业化改造，引入民营资本，实际上是走了弯路。”合肥市建委效能建设办公室主任宋冀明5月15日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坦承。

　　合肥市建委是合肥公交集团的上级主管单位，此次合肥市政府成立的综合整治工作小组，就由建委主任安列领衔。安列同时还是合肥市委常委。

　　“公交公司一旦开始追求经济效益，肯定要争着上好线路，要多拉快跑，要压低驾驶员待遇。这样还能不出问题吗？”宋冀明说。

　　2003年，合肥公交集团与香港白马巴士集团共同出资5000万元组建合肥白马巴士有限公司，双方各占股50%，合资经营期暂定为30年，经营合肥市营收最好的20条线路。这一合作拉开了安徽省公交市场化改革的序幕。

　　随后，由合肥公交集团公司、合肥兴达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民营珠海跃华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共同出资3000万元组建了星辰巴士有限公司，由合肥公交集团控股。星辰巴士也划去营收较好的线路20条。

　　剩余的60条线路被划分到四个公交分公司，合肥公交由此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当时改革的出发点并不完全是因为缺钱，毕竟只融资不到3000万。”合肥公交集团一位人士说，“当时是希望企业化能够促进管理，提高效率，提升服务质量。当然同时也希望提高公交的自我造血能力，减轻政府负担。”

　　事实上，为了能够自我造血，合肥公交公司在进行了一系列的投资和重组之后，其业务范围已扩展到出租汽车、轮胎翻修、旅游、商业仓储，甚至是房地产开发、物业管理、医院等行业。

　　“很多地方都说公交投入不足，其实这些辅业不断扩张，占用的不都是公用资金吗？”宋冀明反问。

　　对于公交驾驶员小许来说，2003年的公司化改革使他的收入有所降低。他说，其中原因，一是好线路被分走了，另外各个分公司独立营运，集团下达指标，领导为完成指标就要压缩开支，再就是分公司领导年底还要拿走不少红利。

　　“坐公交的人就那么多，企业化之后营收也不会增加多少，所以这样一来只好压榨驾驶员了。”小许说。

　　公交驾驶员的考核制度已经饱受诟病。收入与营收公里、油耗节超、单次(跑完一条线路的单程为一个单次)完成率挂钩，限制单次时间，无形的压力导致驾驶员追求速度、闯红灯、违法变道、空挡滑行(省油)，这些都被认为是交通事故发生的直接原因。

　　扣款也成了家常便饭。在驾驶员小许和两位同事提供的某条线路今年4月份的工资表上，记者发现，该线路全部56个驾驶员当月因油耗超标共被扣2210元，因油耗节余得奖1094元，二者相差1100多元，这几乎相当于一个驾驶员一个月拿到手的工资——上述工资表显示，该线路56名驾驶员的工资在扣除各种费用之后到账数平均只有1200多元。

　　“主辅分离”和“双清双退”

　　虽然宋冀明表示公交车事故频发的原因仍在反思和总结之中，但实际上4月30日出台的《合肥公交集团综合整治工作方案》已经为改革定下基调：以保障广大市民公共交通利益为根本目标，按照“推进主辅分离，简化管理层级，优化营运线路，落实一线待遇”的原则，进行五大块改革。

　　宋冀明表示，公共交通是公益事业，政府不能推卸责任，公交不能营利，这是目前已经确定的指导思想。

　　按照《综合整治方案》，这五大块改革最终将体现在5月底定稿的5个具体改革方案之中，这5个方案分别为：《城市公交营运线路优化及场站建设方案》，《公交集团内部管理体制改革方案》，《公交集团“主辅分离”和“双清双退”改革方案》，《提高公交驾驶员工资福利待遇和社会保障资金措施》，《公交集团经营管理国有资产投入和资产管理办法》。

　　宋冀明透露，目前具体的改革方案还在制定和完善之中，但基本思路都已确定。

　　在公交驾驶员待遇方面，改革的方向是待遇与企业、线路的营收不再挂钩，不管是“好”线路，还是“不好”的线路，都实行同样待遇，并且待遇参照周边省会城市标准适当提高。考核指标也将以安全和服务质量为主，营运里程、时间仅作为参考。

　　公交线路上，无论是“赚钱”的线路，还是“赔钱”的线路，都要按照市民的需要合理投入。

　　在公交集团内部管理体制方面，将实现管理结构扁平化，取消所有分公司和合资公司，公交集团直接管理各车队，取消中间层级，原来的中间层管理人员分流到车队，降低管理成本，提高管理效率。

　　“主辅分离”和“双清双退”即如前述，清退民营资本，回收公用资源。

　　宋冀明表示，这场改革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必然面临重重困难和阻力。少量跑“好”线路的驾驶员收入可能暂时会有所降低，公交集团缩编也会影响到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而民营资本的退出更要做大量的工作。

　　“星辰巴士好办，因为是国有控股，清退起来容易，但是白马巴士可能有些困难。”宋冀明说，“如果他们坚持保留，那就要明白告诉他们：公交公司是不可能赚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