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县井喷三周年 罗家寨的死和生

　　本报记者 薛惟中 开县报道

　　2006年12月23日，重庆开县高桥镇晓阳村，薄雾，无风。

　　张明菊老人的墓在一片农田中显得非常醒目。墓前散落着鞭炮的碎屑，倒在墓碑前祭拜的酒痕未干，今天是她亡故三周年的日子，墓碑上清楚地写着老人死亡的原因，“……不料石油钻井防范不行，故而井喷，亡”。

　　三年前的12月23日，也是在这样一个无风、有雾的日子里，中石油西南油气田公司的罗家16H井井喷，剧毒的高含硫天然气从4000米的地下喷涌而出，在山间弥漫，18个小时，243人死亡，2142人中毒住院治疗，65000名居民被紧急疏散，中国能源史上最大的惨剧就这样发生了。

　　2006年3月25日，与罗家16H井在同一基座，相距仅几米的罗家2号井，再次井喷，附近近万名居民被迫再次转移。

　　“井喷不可避免，关键是我们如何将可能发生的危害降到最低。”与记者同行的西南石油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刘全稳说。

　　刘教授说，如果严格按照安全规范，高含硫气井井口两公里范围内都不应该有居民，这与我们在高桥镇所见到的大相径庭——井场被民宅团团围住，最近的民居离井场不到200米，甚至，一些民居都是新建不久。

　　人们是善于遗忘的，逝者已逝，生者还要过得更好。

　　而对于中石油来说，罗家寨气田正面临着两难选择——如果继续开采，势必要将井场周围的居民迁走，这意味着一笔庞大的动迁费用，甚至可能超过开采价值；而如果不开采，又弃之可惜，罗家寨气田蕴藏有580多亿立方米的已探明储量，是川东北气田群落中的明星。根据原有的川气东输规划，至2008年，川气东输的30亿立方米商品气中，罗家寨气田要占21亿立方米，而且，要稳产20年。

　　犯了所有的错

　　当我们沿着由中石油在事故发生后投资新修的山间公路到达罗家2井井场时，正是中午时分，雾仍未完全散去，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带着她的小白狗在井场外玩耍。井场目前已经被高高的栅栏和围墙围住，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上铺满了碎石，正中间就是发生井喷的罗家2井，它的北边几米远就是罗注1井，旁边是罗家16H-1井和罗家17H井，4眼井呈菱形分布，彼此相距不过数米，并被两个巨大的全封闭铁丝网罩住。

　　负责值守在此的中石油西南油气田公司川东北气矿的林勇告诉记者，没有上面颁发的准入证，任何人不得进入井场。

　　难以想象，如此严格管理的中国最大的国有企业之一的中石油，为什么会在震惊中外的开县井喷事故中犯下如此多的低级错误？

　　——王建东，定向井服务中心工程师，开县罗家16H井现场技术组负责人。在事故前两天重新制定罗家16H井井下钻具组合时，决定卸下钻具回压阀，在气层钻进的钻柱中没有安装钻具回压阀，致使起钻发生井喷时钻杆内无法控制，使井喷演变成为井喷失控。

　　——宋涛，川东钻探公司钻井12队技术员。不仅没有反对王建东违反操作规程的决定，反而在井队召开的班前会上，又亲自对接班的工人宣布卸下钻具回压阀的决定。

　　——向一明，川东钻探公司钻井12队副司钻。在负责灌注钻井液时，没有按照井队针对罗家16H井作出的每起3柱钻杆必须灌满钻井液一次的规定执行，在接班后连续起出了6柱钻杆后才灌注钻井液一次。钻井液灌注不符合规定，这是产生溢流到井喷的直接原因之一。

　　——肖先素，川东钻探公司地质服务公司地质工。她的职责应当是发现每起3至5柱钻杆而未灌满钻井液时，应立即报告当班司钻，但是，当天录井监测仪上显示连续起出9柱钻杆仍未灌注钻井液，她竟然没发现以上情况并报告当班司钻。

　　——吴斌，川东钻探公司钻井12队队长，井队井控工作第一责任人。在组织井队人员撤离井场后，没有安排专人监视井口的喷势情况。

　　——吴华，川东钻探公司副经理、总工程师、安全和井控总监、应急指挥中心主任。在井喷发生两小时后赶赴现场的途中，未能及时决定点火，在到达现场后由于事先未掌握井场具体情况以及制订完善的点火方案，致使井喷失控后18小时才点火成功。

　　刘全稳说，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环节，如果都操作或处理到位，悲剧就不会发生。

　　不该发生的悲剧

　　据介绍，承钻这口井的井队是川钻12队，在事故前是管理局一个金牌钻井队，设备又是新的EJ70LC钻机，他们怎么会看起来像一个“草台班子”呢？

　　“这些所谓的低级错误，有许多是业内司空见惯的惯例，事故发生后，由于应急措施上的缺失，使得事故无法控制。”中石油一名工作人员说，比如井喷事故失控之后，如果及时点火燃烧，可以避免有毒气体扩散。但是，谁有权力决策，谁来实施，如何点火，并没有制度上的安排。点火之后，价值数千万的井场设备将被完全毁坏，价值上亿元的气田也可能报废，缺少制度安排，没有人敢负这个责任。

　　悲剧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它本不应该发生。

　　晓阳村老支书周克安在“12·23”井喷当天在离井场最近的高桥镇替儿子打理小卖部的生意，他是最先打通镇办公室电话报警的人，镇办公室文书杨必英要他尽量通知更多的人逃离。他没有先回家，而是往后山的几个队跑，他想，家里离井场近，一定听得见井场的爆炸声。在通知了10多户人家撤离后，他回到家里时，家里大门已经上锁，他想老伴和孙女应该是安全转移了，但是两天后人们在后山发现了他老伴张明菊和不到两岁的孙女的遗体。

　　虽然3年过去，老支书提起当年的情景还是很难过。但他更气愤的是，钻井队事前没有向村民们普及过任何

天然气有毒方面的知识，因此在井喷发生后，包括他已经通知到的许多村民，一开始本已经逃离了，但后来看到没有发生爆炸，就以为没事了，纷纷回到家里拿东西。在晓阳村死亡的167人中，有不少都是返家后中毒而亡的。

　　上次井喷以后，一些村民曾联名上书要求搬迁，安监总局的专家也指出，井口1公里内不应该有常住居民。但是，2006年“3·25”事故后，当地依然是“万人大疏散”。

　　两难罗家寨

　　目前罗家2、罗家16H、罗家17井都处于封闭状态。但是附近的村民对这个夺取了他们亲人生命的气井心情却十分复杂。在钻井队来之前，这里没有公路，没有电话、没有楼房，村民的年收入最高不超过1500元，壮劳力以外出务工为主。井队来了，小山村路通电通电话通，村民也渐渐富裕起来。

　　当记者问周克安，希不希望这口井恢复生产时，60岁的老人沉默了半晌才说：“相信国家有安排，我们听组织的。”

　　对中石油来说，他们对罗家寨气田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更何况2006年3月，中石化宣布，在我国川东北地区发现了迄今为止国内规模最大、丰度最高的特大型整装海相气田——普光气田，目前探明储量为3500亿立方米。这是中石化第一次进入中石油独占的四川天然气资源腹地。

　　中石化的普光气田和中石油的罗家寨气田同处川东达县地区，按照最新公布的数据，“

十一五”期间中石化要在达州投入700亿元建设这个“一号工程”，中石油则将在同一区域投入300亿元。

　　据悉，上月27日，中石油又在四川盆地中部启动了我国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山地三维勘探作业，在260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寻找新的油气田，一场石油巨头之间的“会战”即将打响。

　　然而在我们大干快上的同时，是否真的汲取了罗家寨井喷事故的教训，是否借此建立了完善的预警、风险防范以及应急处理机制，243条生命是否能换来中国石油天然气开采业的进步。

　　当我们离开高桥镇时，正好一个迎亲的车队与我们迎面驶过，迎亲的鞭炮声和远处山丘上祭奠死者的鞭炮声混在一起。罗家寨的死和生就这样交汇，渐行渐远。

　　来源：经济观察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