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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可:我的目标是影响一批医生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12月31日 07:10 经济观察报

  刘溜/文

  12月12日,张可刚刚从河南回来。北京西南二环佑安医院性病艾滋病防治中心办公室里,这位身穿白大褂、39岁的医生笑容爽朗,但说到河南艾滋病感染者的境况时,便停顿,然后转折,“多说就会让人流泪的”。

  22日傍晚,给张可打电话时,他正从河南的一个县赶往另一个县,手机那头不断传来吵闹的车鸣声,他大喊“什么,我听不见”。每年现在这个时候,除了看病外,张可还要带一些衣物和捐款去送给那些在寒屋中的艾滋孤儿。

  1999年以前,张可一直在感染科专门治疗肝炎,因不愿多开药、不肯拿回扣而常挨批。这时他接触了从河南来的艾滋病感染者,从此一有空就往河南跑,走村串户替人看病。

  挨批、写检查、差点被医院开除,甚至不明的威胁,都没能阻挡住他前往河南的脚步。

  2004年,根据五年来对河南艾滋病患者的大量调查,张可写成了《河南艾滋病五年调查报告》。报告认为,“河南在1994年至1996年期间,因有偿献血造成的HIV感染总人数应该在30万人左右”,这比同年卫生部对河南拉网式普查得出的2.5万感染者人数的10倍还要多。

  2006年10月,经过近一年时间、对1700名感染者的入户调查,张可又完成了一份《农村、农民、艾滋病—2004-2006河南、安徽农村艾滋病调查》。

  七年下来,张可跑河南不下七八十趟,经他治疗过的病人有约两万。

  在与艾滋病的这场斗争中,他不知道有没有胜利的那一天。病人一直在不断死去,他时常感到无能为力。但他从未认输过,在艾滋和死亡面前,他以他平凡而务实的行动,保卫着生命的价值。

  还没有医生能做到这一点

  张可对自己所付出的辛苦劳累总是一句带过。

  问他病人多的时候有多忙有多累,他说自己体力挺好的。对于会不会经常碰到麻烦,他答曰,“只要脸皮厚就够了”。

  从1999年起,艾滋病感染者、爱之方舟负责人孟林就认识了张可。近几年,他们经常一起去河南开展工作。孟林说,他们每次出发前,都会打开地图,设计好路线,以节省时间。

  有一条路线是这样的:信阳-驻马店-上蔡,再往北,至商丘,经南阳,再到山东。“十天半月下来,累极了,有两个社会学博士跟着我们跑过一趟,受不了”。

  2005年夏天,孟林和张可一起去信阳。那儿是丘陵地区,很多村子只能徒步。每天早七点开始,一直到天黑,每个村的感染者都来了,张可整日汗流浃背地坐在感染者中间。接着又去了南阳,“那儿的艾滋病很严重,还没得到应有的关注,我们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回到县招待所,有三个病人不敢暴露自己的病情,就追到招待所,张大夫又继续给他们看病”。

  在孟林眼里,张可的工作“简直不是人干的活,用手摸溃疡,检查皮肤的变化”,而且“没有谁手上的病人像他这么多”。

  “张可是很了不起的人”,孟林说,“他是主动去找病人,去给他们治病,还没有医生能做到这一点。这么多年,一跑十天半个月,河南的感染者一说张大夫,都特别信任、感激”。孟林现在也把自己的治疗交到了张可手里。

  “张可从来没有专家的架子,他给感染者讲课用的是很通俗的语言,一点一点地让没有文化的人也能听懂,我就从自己这十多年的治疗经历讲药物的重要性。”

  “我们也问他,你图什么呀,他说我吃传染病这碗饭的,不干这我干什么呀。对他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孟林说。

  医生怎么能这样当呢

  到北京17年,张可仍是一口抑扬顿挫的川音。

  张可是四川阆中市广元县人,他小时候,那儿没有公路,也没有电,十二岁才第一次见到汽车。

  大学接受的医学教育让他深感幸运,老师都是过去教会医学院的。“他们的医学教育承接了宗教的东西”。

  但当他1989年毕业,到医院不久,张可就发现,“医生怎么能这样当呢,有用没用开一大堆药”。

  他说,“病人来了后,有时我觉得你这情况只需要观察,病人不相信,就去找主任,领导过来把我骂一顿,病人开了几千块钱药,他觉得高兴了”。

  那几年,“你要好好干,跟他们理念又很冲突。为了经济利益过度治疗病人,在医学界非常严重,市场化之后越来越严重,97年我干脆请病假,待了两年没干活。”

  1999年,张可重新回到肝炎门诊上班,这时医院换了领导。新领导说,“要不你去艾滋病房吧”。

  艾滋病房就是医院太平间后的两间小房,“谁都不愿去,说白了,就是没有收入”,只有徐莲芝和李洁两位大夫。张可说,“那我就去看艾滋病吧”。那是1999年7月。

  我们是来找你看艾滋病的

  刚到艾滋病房时,病房是空的,一个月看不了一个病人。张可想,艾滋病这玩意儿还不如肝炎呢,至少得休息五年以后才有事干。

  1999年8月一天早上,张可被几位农民拦住了。他们一共六人,领队的叫任春生。

  这六人是河南新蔡县东湖村人,因九十年代中期卖血而感染艾滋。让张可吃惊的不止于此。任春生说,他们那儿像他们一样卖血的、得病的人多得很。

  张可觉得有必要去河南跑一趟。

  这年9月的一个周末,他辗转到了新蔡县东湖村,一去就被太多的病人包围,他们身上都有着艾滋病感染者的发热、腹泻、消瘦、淋巴结肿大等各种症状。

  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名3岁女孩呆滞的目光,她已经发热3个月,她的母亲躺在屋子里,一只眼睛已经失明。

  那天他不停歇地看了300多病人,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

  回京后,他向医院作了汇报,院领导不置可否。与此同时,张可家里开始接到恐吓电话,警告他不要再去河南。而从河南发出的告状信也到达了卫生部。

  张可找到中国科学院曾毅院士,曾毅介绍了当时在他身边工作的王淑平。王淑平原来是河南周口地区防疫站的技术员,1994年在卖血员中发现了第一例HIV感染者,不久遭单位开除。

  张可与王淑平聊了两次,“聊了很长很长时间,了解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才知道居然有这么严重”。

  如今王淑平已远走美国,张可说,“她的贡献是很大的,如果没有她的这一偶然发现,河南的卖血可能要作为经验在全国推广,那可不得了”。

  不是疾病的问题,是贫穷的问题

  张可一直提醒自己,“我是医生,我的主要工作是医疗服务”。但是“做多了,发现不是疾病的问题,是贫穷的问题”。他经常在家看农业频道,看到有什么致富信息,回头就给感染者们讲。

  从2005年到2006年,张可对河南、安徽两地的农民感染者的基本生活状况作了一次调查。

  这次调查中,每名受调查者可获得十块钱。张可记得,有一名六十多岁的老人,走了很远的路,就为了拿到十块钱后,可以给父母双亡的孙女包上一顿饺子。

  调查报告显示,感染者中只有0.09%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家庭年均收入在500元以下的占了50.23%,有57%的受调查者半年才能吃上一次肉。

  感染者的人群构成中,有50%都是文盲。“这样一个大的群体,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卖血得的病,这怪谁呀,只能怪自己嘛,他们的自责心理非常强”。

  对国家提供的艾滋病关怀政策,90%以上的感染者表示满意。张可说,“满意度是说对中央政策的满意度,不是对基层落实政策的满意度,这是两码事”。

  感染者对基层满意度非常低,“国家给的钱怎么就到不了农民手上,上蔡一个县委书记就贪了1000多万呐”。

  张可说:“这个报告是为了认识到感染者出现的贫穷状况,而且也反映他们对政府的看法,可以作为政策依据。”

  带一支医疗队下去

  2003年国家提供免费抗病毒治疗之后,河南农村艾滋病人大面积死亡的状况已得到基本控制。

  张可也基本上用不着带上扛着药袋的志愿者前去看病。

  但张可说,仍没有几个医生愿意到农村去。

  而2006年的死亡率又开始攀升。新的问题是,一旦国家提供的抗病毒治疗出现耐药,不管用了,就无药可换。地方医生的主动性也让人忧心:“政府让发药,就发呗,吃完了拉倒,有什么问题跟我没关系”。

  十几天前,张可去随平县医院看了十几个病人,“医生没搞清楚病人出了什么问题,病人全躺在床上,我要不去,全都要死掉”。

  张可说,在这些医院,“治疗基本上是错的,没有人会,会的人又不愿意干,因为干艾滋病没钱”。

  从2001年开始,张可自己办了个乡村医生培训班,学员回去后都起到了骨干的作用。

  国家举办培训班后,他停止了这项工作,但仍时常邀请一些地方医生到北京参加研讨会,“主要是讨论存在的问题,把上面的官员请来,做些沟通,反映些问题,因为下面的信息上不来”。

  最近张可计划办个网站,希望能找到一批愿意去为农村感染者服务的医生,“80-90年代,中国曾派出多支医疗小组到非洲去为那里的人民服务,今天到我们自己的人民在遭受艾滋病折磨时,却没有人愿意去援助他们”。

  张可说,“我的目标是今后能影响一批医生,最好能够带领出一支医疗队”。

  经济观察报:这些年在河南,有没有受不了的时候?

  张可:对我来说,最难以忍受的是,见到那么多人在受苦受难,在死去。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开封,那天晚上去看病人,三个小孩站在床前,母亲快要死了。旁边的陈医生让我帮他看看病人还有没有救,我一看,已经不可能救活了。我连看都没有看,就把身上的钱拿出来给小孩,就走了,受不了,眼泪马上就要下来了。走到郑州的时候,发现身上只有五十块钱,后来站到保定,混回北京来的。

  这种情况在下面特别多,目睹的人需要极大的承受能力。

  经济观察报:到目前为止,死亡率最高的是哪个村?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张可:死亡率最高的可能是上蔡的后扬村,原来有1000多病人,现在可能只剩500多。2006年的死亡率又开始攀升,我感到无能为力,很困惑。有时候抗病毒治疗耐药了,不管用了,没药可换。发的那些药,不好就吃坏了。

  现在的药物就靠政府提供了,要是政府提供的没有好的方案的话,那就会非常费力。

  在河南,我首先感到的是,传染病不能搞成这样,不能搞得到处都死人。回到北京一看,医疗条件挺好,那儿怎么还那么糟糕,那种心情很沉重。

  经济观察报:你现在怎么看待河南艾滋疫情整个事件?

  张可:这个事件在中国甚至世界卫生史上都是罕见的,它反映了这个社会在那个时间段里无法避免的混乱状况。唐山大地震十年后,钱钢写了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这事从1995年到2005年也十年了,我们还不敢把所有资料公开,因为当年的很多官员还在位。

  我最痛心的是,中国社会,就医生来讲,看到这样的灾难都不愿意去管,大部分医生都是这样,宁愿看到他们死亡。专家都在北京,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时候我也跟人吵起来,人家就说我不愿意管这些事。这才是最根本的。

  经济观察报:在《五年调查报告》里,你写道,“没有人将会为这场灾难负责,也没有人需要为这场灾难负责。灾难的发生有其客观的历史背景,我们的人民必须吞下自己为自己酿下的这杯‘苦酒’”。这段话的深意是什么?

  张可:《五年调查报告》的目的是想提供一个解决方法,让大家不要在历史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因为作为医生,我们先看重的是生命,先救人再说,不要吵到人都死完了。是这样一个总体意思。

  经济观察报:我要是这些感染者,我肯定想不通。

  张可:凡是输血感染的病人,到我这里来,第一件事是哭,哭上半小时一小时,为什么,就是想不通。昨天来的一小孩说是新生儿黄胆,也给输血;四川一个女的生完孩子后没事,医院说这里有血给你输点儿。他们觉得愤愤不平,简直亏死了。

  当年医生输血也是有回扣的。为什么我这么恨药品回扣,因为人命都不安全了,他给你瞎用,当年输血问题也是这样,百分之九十都是不需要输血的。

  输血感染的人跟卖血感染的绝对一样多,为什么卖血感染的看着多呢,因为他们都集中在村里面,而输血的都是散的,找不着,多得很。

  经济观察报:你每天面对这些,还有那么多外界压力,怎么能承受这一切?

  张可:这么多年,如果天天看到天天哭,就想到别人那么痛苦,那你很难继续做事,但你换个角度看,就觉得我还是挺幸福的。我这人很实际,很实际的人就很乐观,不会去追求一些虚的东西。

  在河南做事的,为了功利,为了社会名气,为了国外机构的认可、捐款,甚至骗钱的都有,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话说回来,虽然有功利心在,但他们也是在做事情,他用十块钱做了一块钱的事情,就行了。

  我的目标就是当一个纯粹的医生,一个好的医生。我也不想当领导,也不想挣钱。只要病人认可我就够了,我都是尽全力帮他们。

  医生不会因为这个人是罪犯、这个人道德有问题而区别对待,也不会因为这个病多危险就躲闪。非典的时候,我可能是中国医生在病房待得最长的,待了108天,从佑安医院收第一例非典病人到送走最后一个。当你面对这种危险的时候,你没有任何选择。

  经济观察报:这七年肯定影响了你对医生这一职业的认识?

  张可:影响非常大。艾滋病出来后,很多问题改变了一个临床大夫的很多认识,对社会的认识,对公共卫生的认识。一般的临床大夫每天看完病就回家,这个社会什么事跟我没关系,国外的医生也是这样,特别专业化。

  但是艾滋病牵扯到大量跟疾病相关的事,比如慈善事业,艾滋病孤儿,还有扶贫。有时候我也在控制自己,不要离主线太远,我的任务还是救人。

  现在就把它看成自己的事,不能有太多怨言,怎么就你一个人跑,别人怎么就不去。这完全属于自愿。

  来源:经济观察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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