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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有时候尖锐,有时候温情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9月17日 12:26 经济观察报

  本报记者 刘溜 北京报道

  “讨厌他的人讨厌到咬牙切齿,喜欢他的人喜欢到毫无保留”,韩东这话说的是他的老朋友朱文,能引起这样两种极端态度的人往往其本身就是一部丰富的作品。朱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从身份上说,他当过电厂锅炉工、诗人、作家、导演,九十年代末正当其小说风头正健之时,他却一身轻松地放下小说,跑到北京当起了导演。这让韩东止不住惊叹,“这个人的身上蕴含着几乎是无穷的可能性”,用朱文自己的话说,“我需要空间”。

  他生性不羁,像江湖人一样对正统的秩序充满了不屑。与韩东搞“断裂”问卷调查,他说“让鲁迅靠边站一站”,从此与文坛决裂。某次被拉去参加茅盾文学奖座谈会,看到与会者纷纷向茅盾奖评委申诉和乞怜,他很不耐烦,站起来说了一句“茅盾文学奖是狗屎”,一句话便结束了闹剧,也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有一句名言,“写诗像做爱,写小说像生孩子”,后来又补上“拍电影则像搞大工程”。在诗中,他是沉默而节制的,用很低的声音说话。在小说中,他是诚实的、尖锐的、勇敢的,语言痛快淋漓,就像瀑布哗哗哗地往下落。在现有的两部电影中,《海鲜》保持着愤青式的尖锐,《云的南方》则流露出中老年的温情。

  他说自己“有时候很尖锐,有时候比较温情,一个真实的人一定是这样的”。

  本质性作家

  南京有一个著名的诗人作家圈,他们作为一个团体的名字叫做“他们”,这拨人是韩东、朱文、于小韦、丁当、吴晨骏、刘立杆、鲁羊以及年轻一辈的曹寇、赵志明等人。朱文当年在工厂当锅炉工,在三班倒之余拼命写作。

  到1999年为止,朱文总共写了80万字,觉得自己写得够多的了,自那后再没写过一个字。直到现在,他的声名也远没有达到大众化的程度,小说的印量很小,一直不太容易买到,爱好者们以在论坛上传贴其小说并交流看法为乐趣,可以说朱文是作家中的作家,在写作圈内具有相当大的力场,他的写作影响了一批人,不少年轻作家如李红旗、李师江等都自承深受其影响。

  朱文的写作深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存在状况,他以高度的耐心与热情去描述吃喝拉撒、无目的的游荡、突如其来的意外,展示生活中最百无聊赖、最微不足道、最容易被我们自己忽略的琐屑细节,陌生、荒诞,然而这又正是我们所熟悉而又麻木不仁的。他说,“无聊之处见真知”。

  他的笔下有无聊而躁动不安的年轻人,有压抑了大半辈子的老年人,有破罐子破摔的艺术圈女性,他不替他们辩解,也不对他们作出评判,他尊重并理解这些人,让他们自主地在各种关系和命运里浮沉,在迎面而来的诱惑和打击前,或是一再被羞辱,或是偶然地重获尊严。

  朱文曾说,“一个好的小说家讲述的每一个故事首先对他自己而言必须是必要的,它只能来自你诚实敏锐的心灵。写出一个你的能力可以达到的最高级、最完善复杂的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出应该写出的与你有着血肉联系的那个故事。我把后一类作家叫本质性作家。我很难接受还有另一类作家”。现在他补充说,本质性写作的意思是要回到源头,回到最初的感动。他拒绝让那些貌似深刻、貌似博大的因素渗入到写作中,他说,“对一个严肃自律的作家来说,他最糟糕的作品里也有着隶属于他本人的当时的最紧张的心灵焦灼”,写作是一个自我沟通过程,与自己的心灵共同生活。他还说,“我精神上对写作的需要远远甚于写作对我的需要”。

  这样的态度体现在他的小说里,他的小说有一种直面并深入现实与心灵的精神品质,独立并强悍,不讨好不避讳,不自我感动也不试图感动、怜悯他人,像一个挖土机一样看准地方直接挖掘下去,入木三分又势不可挡。他的语言酣畅淋漓,飞扬,恣意,兴之所至,读起来非常痛快。

  彻底地抛弃既有的标准,向许多事物发起进攻,必定要遭到很多人的反击,1990年代中后期,《我爱美元》出来后,朱文被人称为“流氓作家”。《我爱美元》并不算朱文最好的小说,但因为其激烈的反叛姿态而成为他最出名的作品,它写的是“我”带着父亲找小姐的事情,这部小说几乎让朱文的父亲身败名裂,朱文由此深感这种老是写“我”的方式很有祸害。

  从自我到不太自我

  在朱文十余年的小说生涯中,其作品有一个明显变化,就是早期的小说往往以“小丁”即“我”为主角,围绕“小丁”的心理情绪和游荡行为而展开,主观性很强,有很多“小丁”的直接独白。而在后来的小说中,“我”通常成了旁观者,目击他人的挣扎、放任或沉沦,“我”不再处于中心位置。这个转变很重要,一般认为他后来的小说更成熟,叙事更精湛,视野更广阔。

  早期的小说有《去赵国的邯郸》、《弟弟的演奏》、《我爱美元》以及《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等作品,这些小说都打上了主人公“我”即小丁的强烈印迹,小丁——一个叛逆、怀疑、喜欢四处晃荡寻找刺激的年轻人,他的内心被虚无感包围,处于极度的焦灼之中,他质问、愤怒、寻求、忍受,跟自我左冲右突、不得安宁。《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中,小丁向父亲问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你已经活了那么大岁数了,为什么不想到去死”。我还记得几年前看到这个地方时所受的震惊。

  “我”还会置身事外般成为另一个我的旁观者,身心分裂。《弟弟的演奏》中,“我”被迫与脸色腊黄、切除子宫的女上司栾玲保持令人恶心的性关系,“在激情丧失的尽头,我没想到厌恶也能成为另一种激情”,这时栾玲要求中止这段历时两年多的罪恶关系,“但是我不答应,我坚持着,我要看到自己欲望的界限”,“我知道我的热情没有方向,没有结果,没有意义”。也许这种热情便是加谬所说的“荒谬的激情”。

  这样的自我关系是异常紧张的,这样的写作方式对于写作者而言意味着非同一般的残酷,在如此激烈的对撞中,写作者很难全身而退。所以韩东说:“朱文的方式就是要不断地回到自己,把自己当作了一条道路、一座桥梁,流淌于天上地下的‘精神之流’将从此经过,伤及自身。这样的写作是献身性的。但不因献身的意义而变得悲壮,同时他也是坚实而痛快的。”

  朱文后来的小说更愿意讲故事,不再跟自我周旋,与早期的相比,写作变得明快、收放自如;语言也更加酣畅,有一泻千里之势。有两篇已经成为了写作圈内的经典,它们是《段丽在古城南京》和《胡老师,今天下午去打篮球吗》,都收入了朱文新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达马的语气》中。段丽,一个混迹于艺术圈内的女人,被一个无耻的画家骗走了爱情和金钱,她试图怀上他的孩子,在躲往乡下的时候被追上,腹部被一阵猛踹,从此后段丽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滥货。

  《胡老师,今天下午去打篮球吗》的故事是这样的,年轻时的胡老师在打篮球时认识了范红,最后碰见时范红的眼神有些异样,后来范红跳河自杀,她留下的私生子小强被胡老师夫妇收为养子,之后经历了爱人病故、儿媳出走、儿子离家,胡老师一个人带着孙女小兰过活,小兰越长越像范红。“想到了范红,我就想到了篮球,就想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就想到了我久已淡漠的压抑。我多次做梦又梦见自己在球场上奔跑,梦见球场上那一次次短暂的身体接触。人是多么软弱呀,尤其是像我这种行将就木的人,我根本没有力量去对抗那只已经在铁笼子里被禁锢了几十年的野兽。在小兰十三岁那年,我终于做出了那件令人不齿的事情,并以此否定了自己不足称道的一生。”他这才明白当年范红看他的最后一眼,那正是已埋伏好的命运。

  可怜又可厌、破罐子破摔的段丽,和一生多难、被命运绊倒的胡老师,这些在生活中受尽伤害和羞辱的男女,在朱文的笔下,终于获得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他说,“他们不是什么特殊的人,他们就是我们”。

  来源:经济观察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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