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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中产阶级调查之五:参不透的九十年代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8月15日 00:00 新浪财经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记者 魏城 2006年8月7日 星期一 中国中产阶级的崛起,八十年代仅仅是序曲,九十年代则正式揭开大幕。邓小平南巡之后,中国许多知识分子纷纷下海,他们通常都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淘到了他们的第一桶金。有人认为,如果说中国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思想独立,那么,他们又在九十年代获得了某种程度的经济独立。 但九十年代又是一个喧嚣浮躁、光怪陆离、让人难以参透的年代。大概因为与今天距离太近,所以难免“横看成岭侧成峰”。我想,与其妄下结论,不如听听过来人的“原生态”自述,也许更有意义。这次我去中国采访,便亲耳聆听了不少九十年代“圈地热”参与者的个人故事,作家王刚便是其中之一。 王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于新疆石河子市,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获学士学位,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及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获硕士学位。1987年发表小说《冰凉的阳光》,之后又发表小说《博格达童话》、《红手》、《秋天的男人》、《遥远的阳光》等,是当时引人注目的青年小说家之一。 但整个九十年代,王刚像那时千千万万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下海经商,在商海中浮沉了整整10年。其间,他也曾短暂地爬上岸,重操旧业,担任过电影《甲方乙方》的编剧,并在1996年写了长篇小说《月亮背面》,但时间都不长,很快他又重新潜入商海。 王刚重新恢复文人身份,是进入21世纪的事儿。他的最新作品包括长篇小说《英格力士》和改编的电影剧本《天下无贼》。 (王刚居住在北京南城的一个“中产”小区之内。采访他的那天,天气奇热,我向他要了一摞纸巾,不住地揩汗,但王刚却神闲气定,对他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那段传奇般的从商经历,娓娓道来……) 我个人买第一套房子,是1992年,在大兴县,带车库,格局非常好。当时大兴的房子很贵,3200元一平米,整套房子总共价值40多万元人民币。 在92年能花40多万元买下一套商品房的人,不多。即使是今天,靠写字儿维生的人,想在北京买套房子,也不容易。 上研究生之前,我写了很多小说,上研究生之后,我就坚决不再写小说了。我当时户口不在北京。 当时,外地人在北京,没有户口,连猪狗都不如,人们看着你,也把你当牲畜一样对待。有时,夜晚寒风刺骨,我骑着自行车,看着北京的那些楼群,到处都是那种不灭的灯光,想到灯光背后的温暖生活,再联想起自己的处境,当时我恨不得把所有的大楼都给炸了,让所有的那些人都像我一样挨饿、受冻,我才痛快。我恨死他们这些人了,也恨中国的户口制度,也恨政治,也恨文化。 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我开始参与一些商业活动,从开始搞电视专题片,到后来当电视专题制片人,以后又加盟一家公司,做地产、做金融等乱七八糟的事,要不,我怎么能够在92年买房。90年毕业,92年买房,这在当时很不容易,短短的两年时间,当许多人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我的情况就有了转机。那个年代,私人买房还是很希奇的一件事。 赚到这些钱,主要是做电视专题片。那是歌颂我们伟大的时代,歌颂我们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这对到下边企业拉赞助是一个非常好的幌子。这边你联合着一些电视台,那边你联系着一批在电视专题片领域的人才。应该说,在1990年,即硕士论文还没有答辩的时候,我就加盟了一个公司,叫中国亚洲电视艺术中心(亚视中心),这家公司的人,全都是一批鱼龙混杂的人,他们有十分丰富的社会经验,也就是说,当我们还是读书人、正在为男人女人的关系而探讨的时候,当我们正在对二十世纪的西方哲学似懂非懂的时候,他们一天到晚想的却是:怎么样把别人口袋里的钱,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搞到自己口袋中来。 由于我的文笔在亚视中心的这批人看来还不错,所以,他们就让我当他们正在搞的一部电视专题片的总撰稿人。这样,我就给他们写,他们就给我在五星级宾馆包了一个房间。你想,像我们这样的穷读书人,怎么能够住进五星级宾馆啊?但那就住进去了,而且一呆,就是三个月呀、半年呀,吃饭也是想点什么菜就点什么菜。 但我发现,他们这些人,思想也不如我,口才也不如我,从方方面面来讲,他们也并没有比我强到哪里去,我当时觉得,我也可以做这些事情。我觉得,不就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到外面把钱说回来吗?当时,这家公司的政策是,你说回来的钱,还是归公司,但可以给你留10%到20%的提成。我们公司的这个头儿,以后叫老板,他还是很讲信用的。当时我们拍的一个片子,叫《民魂》,到企业时,我们就说得非常好听:什么中华民族呀,什么五千年的文明历史呀,什么我们这个民族内在素质的伟大呀,而你们这个企业就是我们这个优秀民族的代表,你们有这么好的效益,在改革开放的年代,能够出像你们这么了不起的企业家等等。咱们就是以这种方式说动他们,企业家当然高兴了,在电视台上播,他们花着国家的钱,却宣传了自己。我还会对这些企业家说,其实这倒不是一部简单的电视片,起码作为你个人来说也可以传世,你有可能以后不做这个事情,但你的后代看到这部片子时,他们会觉得父亲很了不起。 很多企业家都被我说动了。我就那样,光拿提成,就拿了很多钱,但我又觉着不够,光拿提成没意思。我后来到电影学院,承包了一个部门,我自己当老板,让别人按照我过去的方式去企业拉赞助。 我当时做这种事非常成功。当有了一部分资金积累之后,我搞了一部专题片《邓小平与中国改革开放》,到后来,我又把题目改成《小平,你好》。在我的身边有一帮博士,他们都发疯了,他们以为给我写东西,他们也能发财,他们看到我那时穿着皮尔卡丹的西装,出来进去,很是羡慕。但他们都想错了。你要是不干老板这个行当,你就永远不会发财。比如说,老板赚了100万块钱,他只给手下100人发一万块钱,自己留下99万;如果他挣了一万块钱,他只给手下的100人分一千块钱,他自己留九千。 (跨入九十年代,改革步子加大,很多对工作不满意的大学毕业生,都纷纷跳槽到沿海碰运气。当时流行一句话:“社会主义墙角大家挖,不挖白不挖!”人们失去了理想,一头扎进了淘金大军,有的成功了,有的成功后又失败了,但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是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天之骄子”还原为俗人一个。──摘自读者GRACE的来信) 当我自己买了房,我又对当电视制片人的这个行当不看好了,因为当时的电视摄制组像蝗虫一样,去中国各地的企业跑。我比较早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觉得这不是一个长久的生意。那时,也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搞广告公司。但那时我心中,文化人的那个角色又开始起作用了。我在做那些事时,我内心是痛苦的,其实我对所谓的伟大时代,内心是有我自己的看法的。我认为,中国社会不能靠革命的方法来让它做出改变,只有经济的发展和金钱,才能让中国走向进步,说得极端一点儿,只有金钱,因为伴随着生钱的过程中,所有东西都会逐步形成,用不着其他人那么着急。 但在我挣到一些钱以后,内心中读书人那种希望逍遥一些、不要每天都在风口浪尖上的感觉,又在起作用,所以,1993年,我又回到了书斋,忽然什么都不想做,因为你也买房子了,一般的生活也可以,北京当时的生活比现在还便宜。 但我离开的那家公司(即中国亚洲电视艺术中心)的老板又来找我,他说,王刚,你还是回来吧,你走了以后,别的不说,我特别缺少一个每天能像朋友一样跟我聊天的人,更何况你还能做不少的事情。当时他要搞电视剧,他说,你来,给我当总编辑吧。这样,我就又回到了这家公司。 紧接着,这个公司就开始进入房地产领域。他们不光是做文化,拍电视剧,那是幌子。特别是当他们搞了《民魂》以后,有了很大的积累。老板他自己一分钱没有都可以,但每一分钱他都要用到事业发展中去,他是一个很有商业眼光的人。而且他跟我说,今后他一定要在中央电视台对面,搞一栋跟中央电视台一样高的楼,到那时,我们在这栋楼的顶层,看着中央电视台,我们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受欺负。 我觉得他说得很好,我也相信他说的,尽管他的出身是农民,文化程度也不高,最初在部队文工团打快板,但我认为,他是一个有头脑、心胸宽广、而且很有思想、很有智慧的人,我愿意跟着他干。这样,我就回去了。 一回去以后呢,我就开始跟银行打交道,我们后来搞到了土地,搞到土地以后,我们就开始搞电视城,这就需要贷新的款,还旧的款。以后这个企业发展得很快,在北京买了两个酒店,一个是金朗酒店,另一个是在西客站南广场的亚视大厦,现在已经不叫亚视大厦了,已经改名了,但西客站南广场的确就在中央电视台旁边。 这样的过程大概是从93、94年一直到2000年。2000年,我就坚决地从这个公司中撤离出来了。后来,2001年,我们老板因涉嫌诈骗被抓进监狱,公司也因资不抵债而倒闭。 (我打断了王刚的回忆,好奇地问:“你老板叫什么名字?” 王刚说:“他叫靳树增,曾经是全国知名的大企业家。你要是有时间,网上google一下,就能查出许多关于他的条目。” 回到英国后,我在网上google了一下,吓了一跳──2003年9月《北京晚报》刊登的一篇报道称:“以创作《一九九七,我的爱》和《相约九八》名动一时的原中国亚洲电视艺术中心主任靳树增因金融凭证诈骗3000万元,9月10日被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判处无期徒刑。”其它许多传媒也刊登了“靳树增从一个连初中都没读完的人到中国亚洲电视艺术中心总裁,荣登《东方之子》节目,当选全国政协委员,再到沦为阶下囚”的传奇故事。) 在2000年之前,大概是1996年,我有一次跟老板谈,我说,老做这些事,我很烦。其实,那时我身上那种文化的东西又起作用了,我心想,挣上一些钱,也不是很多,但和一般人相比,确实是不少了,我干什么呢?人生的目的是什么?我还是要写小说啊。 所以,1996年时,我做了一笔证券生意,很成功,老板对我说,你可以休息上一段时间。我说,这样吧,我想回家写一部长篇小说,我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上班。他说,写长篇小说,扯什么淡!那个东西能值什么钱!你现在比写十部长篇小说都强,那种东西都是下三烂干的事情,你怎么能干那种事?我说,我喜欢写小说。他说,你要想靠文化出名,现在大哥给你投资一部电视剧,你也别当编剧,你就当导演,看哪个女演员好,你就把她搞了,你把她搞了,她才能当主角,她不让你搞,你就不让她当主角!大哥给你说这话,投资不就是几百万吗,但你不能给我回家。可我说,我还是要回家写小说。 就这样,我回家写了一部小说,叫《月亮背面》,实际上写的就是地产、金融、文化等等,在九十年代圈地运动的背景下,中国知识分子灵魂所受到的那种煎熬以及他们的那种发疯的状态。这本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后不久,很快受到了批判,被限制发行,当时,小摊上有盗版的书,但正版书没有。不过,今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时隔八年,又再版了这本书,这次没有任何限制,书卖得很好。 《月亮背面》出版后,因为受到批判,我心情很不好,所以又回到公司上班,直到公司因资不抵债而垮台。 说到垮台的原因,我认为,我们做的很多投资都是失败的投资,比如说,我们买的酒店,酒店经营再好,但你是靠高利贷买的,再加上酒店经营本身的潮起潮落;另外,我们买的写字楼,由于国家很多政策的限制,使得写字楼的经营始终有很大的困难,比如,我们买的现成的楼吧,原来它的土地的资产界定究竟归谁就不是特别清楚,当然,还有很多其它问题,我们老板本身就有他的问题,所以,到最后,他卷入了一宗诈骗案。1996年,我曾与老板谈过一次,我说,我们不能老是那么狼狈地,总是新借一笔钱,去偿还旧的贷款。 我在1996年写了《月亮背面》以后,虽然在公司中该做什么事还做什么事,但我与他们的关系开始变得有些恍惚。尽管我是公司副总,我和老板的关系也始终很好,但他们的许多事情我就不太参与了。 那时,看起来,我们可能过的就是真正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我们长年住在酒店里:我们在钓鱼台国宾馆包的16号楼,长年住在那里;金朗酒店就是我们自己的;还有新世纪饭店。像钓鱼台国宾馆,我们想住的话随时就可以去住,因为我们在那里租了一栋楼,老板也很愿意我去住,陪他聊天。 我的老板号称有几十个亿的资产,算是我心目中的真正的大老板,但他每天晚上很孤独,他对女人的兴趣最多是半个小时,当把女人从床上赶下去之后,他只对思想、智慧的东西感兴趣。他很愿意和男人之间谈论政治、经济等话题,他十分关心我们应该怎样去做才能使企业发展起来,并立于不败之地,他感兴趣的就是这些话题。他完全不像媒体报道的那样是什么“纸醉金迷”呀、昏庸呀,他的最大的兴趣就是政治、经济、文化,他谈论的话题都是极其“形而上”的。我们双方是很有感情的,去年,我去监狱看他,我们当时隔着窗户,拿着话筒,两人都在流泪,他跟我说,当时经商时读书读得很少,现在他在监狱里补课,读了很多书。 我和我的老板不同,像我这样下海的文化人,游走于商界和书斋之间,始终介于又想发财、自己身上的那种文化的东西又在起作用的这样一种两难处境之间,所以我现在呢,我也没有完全进去,我也没有发大财,但是,我的生活始终过得优哉游哉,我有几套房子,小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去年我写了一本长篇小说,叫《英格力士》,写的是文革时期发生在新疆天山脚下的一个故事,这本书给我带来的,是税后人民币100万元的收入,因为现在的小说,你还可以卖它的电视版权。但如果我没有一种很放松的心态和支撑这种心态的很滋润的小日子,我就写不出《英格力士》这本书来,这100万元的收入也就挣不出来。我在动笔写《英格力士》这本书的时候,谁能想到这本书后来在国内能这么火呢?人们都想写一个都市男女偷情的故事,认为这种题材的书才有商业价值,谁能想到一个发生在遥远的文革时期、遥远的天山脚下的故事能赚钱? 2000年以后,我从商海中彻底浮出,不再游走于商界和文化界之间了,安心地当我的文化人。但现在我并不是靠写字儿维生,而是靠过去的积蓄维生。如果没有九十年代那10年的财富积累,我今天也不能这么优哉游哉,只写自己愿意写的东西,我可能会为了生存、为了还按揭贷款,而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句话,只有衣食无忧,我才更有可能进入到最佳的写作状态。 (采访结束时,我问王刚:“在你的所有作品中,你最满意哪几部?” 王刚想了想说:“《英格力士》和《月亮背面》。前者是写文革的,后者是写九十年代的圈地运动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圈地运动,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都是改变中国人心理的大的事件。这两个事件哪一个对中国人的心理影响更大,我说不清楚。圈地运动把我的老板也给圈了进去。在我看来,我的老板靳树增2001年被抓,后来被判处无期徒刑,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作者魏城电子邮件地址:weicheng_ft@yahoo.c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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