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天是黄河库区矛盾最激烈的时候。
移民们打着“返库有理,种地有权,彻底解决,只有返迁”的标语,不断向渭南行署所在地和陕西省政府所在地冲击。
农工打着“移民要返库,我们要回城”的横幅标语,也开始冲击省政府。农工们种
的庄稼,被移民抢收抢割。
论移民与农工的矛盾,还得从移民离开三门峡库区谈起。1963年,西安市数以千计的“热血学生”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锻炼的号召,按照部队编制参加了生产建设兵团,满怀激情、浩浩荡荡开进三门峡库区,准备用自己的青春和汗水书写辉煌壮丽的人生。
2001年5月4日,农建14师142团老东里五连部分战友在西安光华宾馆合影。
在沙苑农场,我遇到一位叫石汉宝的农工,他47岁,炊事员。他告诉我——
1964年元月10日,我们西安市郊区有一百多个学生报名来这里,我就是那一拨的。多数人是初中毕业,年龄最小16岁,最大20岁。我清晰地记得出发那天,我和一起来的知青们穿上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在敲锣打鼓声中,满怀着为祖国垦荒做贡献的豪情,乘着火车,在华山脚下又转乘汽车来到黄河滩。
1991年12月13日,我在库区国营陕西华阴农场采访了当时的场长王铁钢、副场长肖培红、总农艺师王福顺。王福顺说——
我是1960年3月11日从大荔农场调到沙苑农场,沙苑农场是全民集体合营的农场,是在大跃进时办起来的。1963年成立三门峡库区农场,设立了三个分场,我在沙苑农场呆了17年,我亲眼目睹了西安的这一批学生娃娃,由城里人变成挣工资的农民。
1963年10月,我带着200多个西安来的学生娃,他们最小的才十六岁,到大荔县上关村安营扎寨。上关村原来的农民已经迁移到外地,村子已没有了房屋,也没有了树木,一些房子拆了,老土墙在,我们去带着帐篷,让学生在老墙上搭帐篷。他们刚下车的时候很高兴的和我握手,急切地让我领他们到目的地,一路唱啊、跳啊。到了目的地一看,黄河滩,大无边,荒凉的能看见野兔乱窜,好些学生娃娃哭啊。当天晚上,我让农场搞了些床板,并成一排,搭上帐篷,排着睡,一个挤一个,要翻身得喊一二三。第二天一起床,我又领着他们继续搭帐篷,除杂草,让他们用三天时间熟悉了环境。要建设宿舍,用移民留下的旧砖头、旧门窗框,搭建新屋,两个人一班,自己盖房,房顶是草,靠自己割芦苇,然后盖到房顶。那个时候黄河滩有狐狸也有狼,经常跑到场部,尤其女娃娃,一个人连路也不敢走。娃娃们第一天上班,我领他们在黄河滩烧荒草,他们在前面烧荒草,后边来拖拉机犁地,黄河滩太大了,拖拉机犁地没有目标,对着华山开,“天不冻,只管种”。不能耽误种麦的季节。拖拉机犁好地后,就要下种。我领的那个站100多个人,4000多亩地,这些娃娃人均50亩。第二年夏收的时候,全是人工收割。这些孩子没有节假日,下雨才能休息,国庆节种小麦,五一还要搞春播。白天上班种地,晚上点油灯开会学习,评比先进。1964年刚收完小麦,发了洪水,机械进不了地,这些孩子们泡在泥浆地里撒麦种,有的地方人站着就拔不出脚,所以这些娃娃趴在泥地上,把麦种放在脸盆里推着脸盆撒小麦,有的男孩子穿个裤头,系个麻袋,把麦种放在麻袋上,向前爬一点撒一点,1966年、1968年的小麦都是这样种的。所以这些孩子多数都落下了关节炎,那个时候他们思想先进,谁也不请假。还有几年我们播种的庄稼,被大水冲淹,有的房子也被摧毁,农工们就在地势高的地方打地窝住。1965年的时候,撂荒的土地才大部分被复耕。1965年成立农建师,新疆来了一批人,这样才开始规划库区的道路。这一年,省上为了表彰农场的功绩,领导到农场慰问,每人发了一台小收音机。1966年,农场买了一台电影机带发电机。
王占国的老伴听到我们来,打开门未曾开言泣不成声。
王占国说:“我今年(2005年)65岁,18岁就来到了这里,干了一辈子,农场就分给我27平米砖瓦结构的房子(总价值难值1000元)。我现在一个月退休金400多元,我的女儿三年前考上陕西师大,一年的学费9000多,全靠借。”他老伴抢过话头说:“我说不让上学,他要让女儿上,今天下午女儿回家,还没有置办年货的钱,总共割了二斤肥肉,买了一副对联,买了一颗白菜。这倒不打紧,主要是开过年,孩子上学哪来的钱啊!”王占国又接过话头说:“我是文盲,不能让娃当文盲。我初中毕业,没文化,那个时候说是知青,哪来的知识啊!我回不了城,就是回了城也活不了。为了孩子上学,我把家里的东西都卖完了。你看到的这个破藤椅,坏了,它原来是一对,是副连长退伍的时候送我的,现在也几十年了,藤椅就剩一把了。”王占国边说边把脚缩回去。我一看他穿的还是棉靴,而棉靴已经破烂。我怎么也无法把昔日的城里人和眼前的这个老头联系到一起。
1991年12月13日晚,我采访了库区棉织厂书记曾孝先和总务科的高培龙,曾孝先1966年来到库区,高培龙1965年来到库区。曾孝先讲——
当时是靠天吃饭,1966年黄河关闸溢水,十几分钟就把我们种的庄稼全淹了,而且还淹到了我们搭建的新村庄。这一来没办法,其他人都到附近农村去,留下四五个人看守。8月中旬,水退下去后,我们又在滩地上撒麦种。我拿的工资一直到1973年只有29元。
我们这儿来了100多个知青,我们搞劳动竞赛,男知青每天挖土方20立方,女知青每天挖土方18立方,每月只有30斤粮,29块钱。我们吃饭的时候比赛唱歌,谁先唱完谁先买饭,军事化管理。“文革”的时候,有一个知青不小心打碎了毛主席的一个石膏像,在“专政期间”自杀。这些学生多数人1968年以后陆续结婚,相当一部分人娶的是农村媳妇。我的几个哥儿们在库房结婚,一个大库房拉几个帘子,就成为几个“洞房”。他们娶的这些农村媳妇1984年以后才陆续转成商品粮。
这些人一直没有机会返城。我们这些人在库区一直没安宁过,移民和我们争土地。
这是我在2005年2月8日采访肖志强的留影。肖志强一家四口现已搬到了新村,自家有一个一分地大小的庭院,有两间房子,门口搭建了一个小厨房,总建筑面积也就40多平米。
肖志强的爱人纪玉枝刚从北京打工回来,她说:“我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当清洁工,每月400多块钱,那可好了。一个月花上100多,能落200多块钱。”他的女儿和女婿是新一代农工。肖志强现在57岁。1965年,他初中还没毕业,响应毛泽东同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来到了三门峡库区。他在这个地方已经生活了40年。
像肖志强这样的当年的知识青年,留在三门峡库区的现在还有一千多人。他们在库区生儿育女,几乎成为中国仅存的知青部落,也成为那一段历史的活化石。
在如此挑战人类生存极限的艰苦条件下,农垦知青们靠理想和信念的支持,不但生存了下来,而且在那个缺粮的年代为国家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有人算过,仅大荔沙苑农场一年夏收的粮食就要部队出动一个团往火车上装,这些小麦足够当时全西安市市民吃10天。但是,这些为社会做出过巨大贡献的知青们,今天怎么样了呢?
照片上这位老人叫袁天福,是三门峡库区农场老职工,也就是原农建司三团的农工。他说:“我1951年出生,19岁下放到库区。当时有11个农业连队,2万人,现在剩3个连队。我们不发工资,按照工资级别给我发12.5亩地。我种地自己养活自己,还要给农场交土地占用费、义务见勤工费和医保费。土地浇不上水,我一年收入也就600元。我们的生活比当地大多数农民差远了。尤其自1986年以来,从没有一次好收成。我们三口人种了22亩地,全年收入也就1000多元。”照片上,他的背后有一个弘扬雷锋精神的标语。他说:“你在这个标语下给我照个相吧,这几十年,我们就是凭着雷锋精神走过来的。”他又指指旁边的这个小孩说:“这是我们农场的第三代啊。我们农场几百号人,考上大学的就那一个,还供不起读书。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些人的子孙就永远被沦为文盲,吃不上穿不上。”
1994年,库区几个农场的农垦知青每人每月只能拿到50元-75元的工资,以后增加到120元。比当时社会上一般工人的工资低3至5倍。现在这些人基本已经退休。他们的企业效益不好,退休金难以养活自己,有的去靠捡破烂或给农民当钟点工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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