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新的国际规则诞生的地方

　　盛洪

　　一、南海问题的性质

　　对于我国南海的岛屿和海域，已经有五个国家提出了不同程度的主权要求，其中的一些国家已经实际占领了部分岛屿。既然我国对这一地区的主权是“无可争辨”的，为什么 还会出现这种情况？

　　关键在于，我国对南海的主权还不具有“现代”含义。所谓“现代主权国家”的概念实际上是西方人引入的概念。这一概念的形成和西方的历史有关。自罗马帝国崩溃以后，欧洲一直处于分裂状态。国与国对峙、对立甚至相互征伐。两国之间的边界是由战争、流血、继而谈判形成的两国实力的均衡点。因此国家主权不是一个孤立的概念。当我们说一国对某一地区拥有主权，是指它必然得到与之相关的国家的承认和尊重。一条国界线，必然是两个相关的国家共同承认的。但我国南海边疆却没有这种性质。这么说丝毫没有价值判断的含义。只是由于我国南部边疆的历史不同于欧洲的历史。在历史中，我国和欧洲很不相同，在大多数时间里，我国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同周边区域比较，她有着文化和经济上的优势。因此中国与周边国家之间没有明确的边界，或者这些国家就是中国的番属国。中国更多地是一个文化概念，而不是一个军事概念。她的边界与其说是一道线，不如说是一个漫坡。只是在近代以来，西方列强东侵，才首先在陆路上与中国相遇和对峙，并形成了具有“现代”含义的国家边界。但是直到二战时，南海周边国家还没有形成现代主权国家，因此虽然中国很早就把南海划归版图，并在清末和民国时期几次申张主权，包括在二战后从日本人手里收回南海诸岛，但当时不可能获得周边国家的承认。因此，尽管我们相信我们有比其它国家更充足的理由证明我们对南海诸岛的主权，但我们应清醒地认识到，要这些二战后才独立的周边国家承认我国对南海的主权，还需要有一个“现代主权边界的形成过程”。

　　二、主权国家的性质

　　一个国家为什么能够对一个地区行使主权？这个问题可以用现代制度经济学的理论来解释。根据这一理论，国家的诞生是为了向社会或公众提供公共物品，即那些不可排他占有和消费的物品。这些物品不可能通过市场交易获得，因为市场解决不了收费问题。例如国防，当给一个人提供的时候，就同时给所有其他人也提供了。因此不能像市场中那样，愿意买的买，不愿意买的不买。国家的出现解决了公共物品的收费问题，即用征税的办法来做到这一点。在众多公共物品中，最为重要的、构成国家服务的核心内容的公共物品是保护产权、维护秩序和调解纠纷。简单地说，国家就是为保护产权而存在的。因此，国家是一种独特的交换的产物。它用服务交换税收，它拥有的主权是以提供保护产权的服务为前提的。任何以国家为名义的掠夺和攫取都不能构成主权的基础，只能降低国家的合法性。在中国历史中，判断一个进驻京城的政治军事力量是否能坐稳天下，一个简单的方法就是看它是否纵兵掠夺。如果是，那就证明它没有获得国家权力的起码资格，就不可能坐稳天下。将这一理论应用于南海主权问题，我们就要强调，我们是否首先提供了一个主权国家应该提供的服务，我们才能证明，我们对南海的主权有着坚实的基础。强调提供服务，就是强调履行义务，这需要耗费成本，这并不是每个周边国家都喜欢作的。这恰恰应该是中国与其它周边国家的区别。应该指出，一些周边国家的主权要求只是单方面的攫取资源，较少考虑它们应履行的义务，这正是它们的主权要求的致命弱点。另一点应指出的是，一国政府提供的保护产权的服务，既适用于本国人民，也适用于他国人民，只要后者活动于本国的版图内，并依法纳税。从这一角度看，菲律宾抓捕我国渔民、并扬言判刑的作法，只能减少该国在这一地区的合法性，因为一国的主权并不排斥他国人民的进入，更不应构成对他国人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的威胁。

　　三、南海资源的意义

　　为什么是此国而不是彼国应该对一地区行使主权呢？这取决于在这一地区活动的人民的归属。人们为什么会在一地区活动？是因为该地区的资源能给人们带来利益。中国对南海的主权归根结底是中国对南海资源的依赖程度、或南海资源会给中国人民带来什么样的利益的问题。

　　南海资源可分为可再生资源和不可再生资源。不可再生资源主要是石油和鸟粪。鸟粪目前已无开采价值，石油开采却有着极大潜力。但值得指出的是，石油资源并不是我国人民最初在此地区进行经济活动的原因，因为在南海划归我国版图时，石油的经济价值还没有被发现，也不会有对石油蕴藏量的估计。相反，近年来南海周边国家对南海诸岛的蛋食的动机，多是受石油价值的驱动。石油是可耗竭的、不可再生的资源。从长期来看，它只代表一国的短期利益。尽管从目前看，南海石油有着巨大的价值，但最终会油尽人散。并且这种由近代工业化而兴起的需求，本身就是这种经济结构弊端的表现，因为石油而引起的磨擦以至战争已经不少了。对石油的需求会随着人类经济制度的改进而降低。因此石油资源不能构成一国主权要求的利益基础。石油最多开采一、二百年，国界将是永恒的。

　　可再生、或不可耗竭的资源有两种。一种渔业资源，一种是航道资源。前者是我国人民赖以进行经济活动的传统资源，它仍然是我国申张主权的利益基础。后者不仅是我国人民一直享有的传统资源，并且随着我国在经济上的崛起和贸易上的迅速发展，它对我国的价值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重要。从长期看，我国在南海的利益应该建立在这两种不可再生或不可耗竭的资源基础之上。

　　不仅如此，南海的航道，又是一条重要的国际航道，它影响到除我国之外的其它国家，如日本、美国的利益，因此必然要受到这些国家的关注。对于这些国家来说，南海航道的安全是非常重要的。而要保证这一航道的安全，比较理想的安排也许是一国对这一地区的控制。这一地区的军事磨擦会破坏航道的安全，因此不会受到有关国家的支持。即使是多国分割的均衡状态，也不会是令人满意的。因为这增加了这一航道的不同管辖区的结合部，不仅给航船带来麻烦，而且会为海盗的活动制造空间。

　　四、南海方案

　　解决我国南海问题的理想目标，应是以和平的方式使得我国对南海的主权全部或大部分得到周边国家的承认。简单地诉诸武力，会引起南海周边国家的扩军备战，破坏国与国之间的和睦，损害我国的和平形象，并且仍然不能获得周边国家对我主权的承认。对周边国家的蛋食无所作为，也会破坏我国的主权完整，伤害我国人民的民族自尊。

　　根据我们前面的讨论，我们的南海方案应首先强调“提供”而不是“索取”，即强调对南海区域提供安全保障，维护主权也就在不言之中。针对可再生和不可再生两种不同类型的资源，我国应更重视长期利益，为此应割舍部分短期利益。

　　具体来说，对于石油资源，我们应采取将国家主权和产权分开的作法。在强调我国对南海区域拥有主权的同时，可以将可能蕴藏石油的岛屿和海域以象征性的租税、以相当长的租期，如一百年，租借给相关国家。这种租税，无论多少，都是国家主权的经济体现。而只要承认这种租税，任何外国政府或公司的产权都可以在一国中确立和受到保护。这种安排因为考虑到了相关国家的利益，所以可能在有关主权的谈判中会遭到较少的反对。并且这种安排也并不排除中国政府或公司通过投资再次获得该石油资源。

　　关于航道，这是我们应该维护的长期利益。由于近些年出现了南海海盗的问题，因此我们应以此提出保护航道安全的方案，如南海军事同盟。这是一个在不放弃我国南海主权前提下的一个过渡性方案。具体来说，就是由南海周边国家共同成立一个维护南海航道安全的联合舰队，其费用由周边各国分摊。由于中国的国家规模和经济实力，中国将会在其中占有最大份额。因此中国将会是这一军事同盟的盟主。如果事实上是这样的话，中国也就事实上享有南海的主权。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事实就会逐渐演变成周边国家承认的观念，对我国南海的现代主权概念的最后形成，将起到重要的作用。很有可能的一种情况是，一些较小的周边国家会退出这一军事同盟，因为它们不愿意承担它的费用。这对中国就更有利。应该指出的是，这一方案很可能会获得美国和日本等大国的支持。因为针对中国的、破坏该区域稳定的大国干预并不符合这些大国本身的利益。

　　由于以中国为首的南海军事同盟还担负着保护其它国家的航船的义务，这种义务不能靠征税来补偿，不然的话，就会改变现在已经确立的南海航道规则，从而遭到当事国的反对；在这种情况下，渔业资源就可以作为对提供保护义务的军事同盟的报酬。这并不意味着对渔业资源的利用将是封闭的。南海军事同盟或其代理人中国可以通过出售捕鱼许可而将这一区域的渔业资源对任何国家开放，同时获得其保护海域安全的补偿。然而，通过这一区域的贸易量和航道的重要性会增加，但渔业资源却很难随之增长，即费用会增加，但补偿却很少增加。只有真正从贸易中获得巨大利益的国家才会始终坚持对这一区域的保护，而其它国家就有可能减少对军事同盟的投入甚至退出。经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经过这样一个过渡过程，南海的“现代主权边界”才会最后的形成。如果我们对中国在这一区域的利益的判断是正确的话，最后形成的边界就极可能全部、或大部覆盖我们现在坚持的南海边界。

　　当然，在我国强调用和平方式解决争端时，并不意味着军事实力不重要。在解决南海问题的过程中，军事力量的意义在于，阻止其它周边国家用武力来破坏谈判的规则，更要阻止它们用武力来达到在谈判桌上所不能达到的目的。一句话，军事力量的作用，就是保证和平谈判的公正和顺利进行。

　　五、南海方案的意义

　　我们的这一南海方案的特点，是企图用和平的方式来实现过去通过战争和流血而实现的所谓“现代主权国家边界”。为什么我们在南海不能再重复过去在欧洲以及世界的大多数地区的“主权边界形成过程”？是我们怕打仗吗？是我们军事实力不够吗？不是。我们之所以愿意为和平作出巨大的让步，显然是因为我们有着更高的抱负。

　　当我们谈论“现代主权边界”的“现代”二字时，我们是在指一种我们现在不得不面对的东西，丝毫不包含道德上的优越性。实际上，在这两个字背后，有着一个在近、现代通行于世界的、并不太道德的规则。这一规则被我归纳为“武器先进者胜”。它只承认军事实力的作用。这一规则实际上支配了表面看来起作用的其它规则，如公平、正义和自由贸易等等。它构成了近代史，其中包含了武器先进、军事力量强的国家对其它民族、国家的奴役和欺凌。由于这一规则，导致了战争规模的不断升级，也导致了世界范围的扩军备战。各国把大量的资源，把最拨尖的科技人才，最先进的科研成果用于对武器这种杀人工具或杀人技术的研究，使地球迅速地从大刀长矛的时代进入了核时代，一个人类面临的最为恐怖的时代。如果我们今天还要遵循这一规则，即如果我们今天仍然要象当初西方人那样，用武力来代替谈判，我们实际上就在加速地球的毁灭。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饱受“武器先进者胜”的规则之苦，因此才会起而仿效西方，致力于军事的现代化，到今天也竟然成为一个核大国。但是，中国作为一个有几千年文明的古国，中国的独特的灿烂的文化，决定了中国决不应是一个只为本民族利益着想的国家。它注定要为世界文明与和平作出自己的贡献。这一贡献就是要改变迄今为止统治世界的规则。这决定了，中国不能凭借武器上优势来获得从谈判中不能获得的东西。她的军事现代化是为了对付还想实行“武器先进者胜”的规则的强者，而不是为了对付弱者。如果中国的全部现代化努力只是为了按照“武器先进者胜”的规则来实现本民族的扩张，那么，中国在鸦片战争中就真的失败了。因为她最终接受了她曾拒绝过的规则，而完全放弃了她曾一直坚守的道德原则与和平理想。

　　因此，通过和平解决南海争端的方案，中国人要确立新的国际关系准则。这种新的规则将会挽救世界于核灾难之前。因此，从全人类的角度看，它有着比一国的版图的大小更为重要的价值。对于倡导和遵循这一新规则的国家来说，也会带来巨大的利益。所以，南海的价值决不仅仅是南海资源价值的总和，它将是新的国际规则诞生的地方。这一新规则将是人类的无价之宝。

　　写于199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