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潮南政经怪象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禄兴明／广东汕头报道

　　从令人艳羡的全国百强县，到全国闻名的造假区，潮南正“从失望走进绝望”

　　不久前，在由国务院统一部署的全国清理整顿各类开发区的行动中，广东省汕头市潮南区的6个开发区被宣布撤销。这6个开发区自2003年10月18日集中剪彩后，便几乎没有任 何进展，“工地”上只剩下一片片被撂荒的农田。

　　相应地，《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潮南区暗访时耳闻，当地民居中造假的机器声隆隆不绝。

　　潮南区一些干部在给《瞭望东方周刊》的书面材料中感叹:“潮南，从失望走进绝望。”

　　警察也管不了的“黑色经济”

　　2003年刚刚成立的汕头市潮南区脱胎于原潮阳市，潮阳曾经是全国人口最多的一个县级市，面积1255.6平方公里，人口却达262万多人，曾名列全国百强市(县)第51位。

　　尽管地少人多，但这里侨资侨力雄厚，旅居海外的华侨、华人和港澳台同胞逾200万人，是全国重点侨乡之一。

　　2003年1月,原潮阳市被一分为二，撤市建区，成了汕头市潮阳区和潮南区。潮南区辖12个镇,全区总人口110万,区域总面积596平方公里,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1845人。

　　有关撤市建区，官方的说法是为了“构建大汕头格局，建设粤东中心城市和沿海经济强市”。

　　但展现在记者面前的，却是另一幅图景。

　　2004年4月1日深夜11时，《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当地一名警官的带领下，来到潮南区成田镇宁湖村──该村是令公安和打假部门“最头痛，最难搞的地方”。

　　据这名资深警官讲,这里“家家造假”、“村干部参与造假”。夜幕下，村口警灯闪亮，“那是报警岗亭,表面上说是为了维护社会治安，其实是用来对付政府的。只要陌生人闯进来，全村的制假者就会马上得到通报”。

　　2003年8月10日，两名烟草打假“线人”在与潮南相邻的普宁市被制假者活活打死的事件曾经震动全国，公安部为此专门派员前往督办破案。

　　国家烟草专卖局专卖管理司司长魏树琪曾指出,10多年来，潮阳、潮南一带始终是广东打击假烟的重中之重，也是直接影响全国假烟整治的关键地区。

　　当记者请警官把车开近岗亭观察时，他说了:“算了，想想那些打假‘线人’是怎么死的吧，我可不敢惹他们。”

　　说话间，一辆全封闭的农用载重汽车开了过来，警官摇上车窗，灭了车灯，等这辆车走过，他才告诉记者:“凭经验，这辆车上拉的是烟，我已经闻到气味了。司机已经发现我们，我们赶快离开。”

　　4月3日天刚亮，《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这名警官的陪同下，再次返回宁湖村村口拍照，只见两边山坡上全是农家别墅，房子比镇上的漂亮多了。记者刚拍了几张照片，又一辆全封闭的农用车从村里开来，警官催记者赶紧上车:“别在这里玩火，要出人命的！”

　　胪岗镇胪岗居委会一名负责人向《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证明了这名警官的“怕之有理”，他自揭家丑，说就像宁湖村一样，胪岗居委会辖区的制假也非常普遍。

　　他说，居委会一名主要负责人家就有一台价值20多万元的全自动丝印机和10来台价值万元左右的半自动丝印机，在家里日夜开工，加工制作“宝洁”、“小护士”等名牌产品的假包装。

　　2003年4月，上级派人进村打假时，这名村干部家附近20米远的制假作坊被端，但他自己的造假作坊却不知为何能够“幸存”下来，至今仍在昼夜制假。

　　这名负责人称，一些居委会干部的能耐不仅体现在信息灵通、关系广泛上，还表现在能“震慑”警察上。去年12月16日，该居委会另一名干部在家制作假烟过滤嘴，汕头市公安局几名警察开了两部警车来抓人，进门后反被诬为敲诈，那名村干部纠集了200多个亲戚和村民来围攻辱骂警察，警察最后只能作罢。

　　这名村干部随后停了手机和家里电话，足不出村，连镇上通知开会他也不去，但他在村里照样当干部，照样制假，至今没有任何改变。

　　此前的2003年7月13日，由国家烟草专卖局、公安部、广东省打假办、省公安厅和省烟草专卖局联合组织打假行动，在汕头市潮阳区和潮南区两地同时展开。

　　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广东省各级稽查部门先后在潮阳、潮南一带查获各种卷烟设备20多台套。这一地区的许多民居已经成为造假者隐身的场所。

　　为了行动保密，行动指挥组专门从惠州、梅州等地调集执法人员130多人，在到达目的地后才通知当地政府部门配合。

　　《南方日报》当时的报道说:“令人不解的是，省打假办负责人在打假现场一直要求潮南区区领导抵达现场了解情况，而这位区负责人迟迟没有露面，直到打假人员撤离现场时，也未见这位在电话中口口声声说在路上的负责人的踪影。”

　　报道说:“打假过程中出现的种种令人奇怪的现象和民居里出现的种种造假迹象表明，当地政府对造假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但由于当地政府对卷烟打假认识不足，对造假分子打击不力，导致潮阳、潮南一带假烟屡禁不止，甚至有越来越猖獗的趋势。”

　　事实上,潮南的制假远不止于假烟。2002年8月30日，广东省公安厅在两英镇古厝村破获了一个印制假币窝点，抓获了“老板”蔡某和技术员等5人，缴获新版50元面额假人民币近1900万元，当时震动了全广东省。

　　一份发自潮南区的给《瞭望东方周刊》的传真称:潮南区“黑色经济占主流，群众造假，政府假打，相互牟利维护生存。在潮南，无处不假。如今，假币、假化妆品、假电子元件、假药、假烟、假服装、盗版光盘、假文化用品遍布潮南各镇”。

　　在黑色经济泛滥的同时，潮南治安状况也在恶化。

　　汕头市公安局潮南分局的资料显示，2004年第一季度，潮南因杀人、抢劫、绑架、爆炸等犯罪共造成12人死亡，40人受伤,经济损失约313万元。其中，涉枪案件已经让潮南人“神经过敏”，3个月内，全区共发生了16宗涉枪案件。在已破获的一起枪案中，警方缴获的手枪多达11支！

　　撂荒的“剪彩工程”

　　在造假机器隆隆作响之时，潮南区的官员们却在忙着另外的“大事”。

　　2003年10月18日，潮南区举行区政府成立挂牌庆典，区领导为庆典准备了18项工程，隆重剪彩，大力宣传，以示庆贺。

　　剪彩嘉宾包括上级领导、潮南籍海外华商和中央电视台某著名主持人，由于接待任务重，潮南区还特地向汕头市公安局申请借用了不少警力。当地一名官员透露，这次庆典花费近千万元。

　　这次庆典总共安排了18个剪彩项目，其中6个重点项目，9个基础建设项目，3个公共设施项目。

　　一年后,《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来到曾经被誉为6个重点项目之一的金泽化纤公司场地，发现这里已经是一片荒地，守护工地的工人连人影都没有了。

　　同样地，规划占地3000亩的沙陇工业园在去年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剪彩庆典和造势运动后，只剩下一片被毁坏撂荒的农田和一个巨幅广告牌。而且，广告牌上的“沙陇工业园”几个字已经被人在3月底前拆除。

　　在潮南区政府所在地的峡山镇北环大道，村民陈肥仔站在一片泥泞的土路上说:“这条路修了10年，现在还没修好，现在一些被征用的农田已经被租给人种庄稼了,100块钱一亩。”

　　2003年，潮南区再次把陈沙公路建设纳入18个剪彩工程，作为全区9个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之一。当地人说，去年剪彩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

　　潮南民生医院是18个剪彩工程中的3个公共设施项目之一，计划投资1亿元，占地面积60亩，规划总建筑面积3000平米。《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现场看到，工程处于停工状态。

　　18个剪彩工程中的“头号种子选手”峡山科技工业园,总占地面积达3500亩，工业园分3期进行，首期规划建设1700亩，预计投资12亿元,至今也没几个项目。

　　5月10日，潮南区某核心部门的一位领导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峡山科技工业园项目非法占用农田重点保护区面积达700亩！

　　这位领导还透露，潮南区在国务院备案的农田保护区是23万亩，而实际上只有16万亩。据称该数据是汕头市某位主要领导在最近的一次全市会议上通报的。

　　这位领导和其他几位潮南区部门负责人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均称，去年18个剪彩工程所涉及的土地都没有获得批准，属于违法用地。

　　在今年5月广东省政府网上公布的被撤销的工业园区名单上，就有峡山科技工业园(已更名为峡山镇西片经济走廊义英功能区)、沙陇工业园、陈店镇工业园等6个潮南区的工业园。几名当地干部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去年的剪彩庆典，不仅仅是少数领导博取政绩的闹剧，更是当地发展和老百姓的一场悲剧。”

　　“学习会议”的大排场

　　在开发区土地撂荒、经济走向谷底的后面，是潮南区“学习领导讲话”的大排场。

　　今年3月23日和24日，中共汕头市委召开工作会议，部署经济社会发展工作，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林木声作了工作报告，指出“我市经济发展走出谷底，但未走出困境”。

　　林在报告中特别强调,“要弘扬求真务实的精神,大兴求真务实之风,不提脱离实际的口号,不搞没有效益的活动,不做杀鸡取卵的事情。要勤俭节约,从紧当家。”

　　2004年3月30日到4月1日，中共潮南区委中心组就在潮南区龙腾宾馆召开为期3天的“学习会”，学习内容就是市委工作报告。

　　龙腾宾馆是潮南区最豪华的商务酒店，按照四星级标准设计并建造，集豪华客房、餐饮、健身、娱乐和休闲于一体。宾馆分为新楼、旧楼两个区域，新楼客房的门市价为:标准单(双)人房:380元，豪华单(双)人房:468元，豪华花园房548元，豪华套房758元，商务套房800元，豪华花园套房800元。

　　4月1日中午12时，《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来到宾馆,“热烈欢迎中共潮南区委中心组学习会在我宾馆召开”的条幅异常抢眼，在新楼总台，记者被告知新楼客房已被区委包了3天。

　　一名负责会务的潮南区干部私下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此次会议共包了53个房间和宾馆的一间大会议室,其中43间套房供43名领导住宿，另10个标间留给驻会工作人员。

　　“潮南区的财政很紧张”，这名干部透露，据此前几天召开的潮南区一届人大二次会议通报，全区可支配财力是2.5亿元，但预算支出却达3.7亿元，缺口达三分之一。

　　这名干部说，区委院内各种规格的会议室都有，但潮南区的主要领导还是习惯于把区上的会议都拿到酒店里召开。他还透露，潮南区上组织的大量会议都由这家私人开设的豪华酒店承揽。

　　当天下午3时，《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来到宾馆会议室外联系采访，区委宣传部的蔡副部长向区委书记谢泽生禀报后回话称，谢书记接下来几天都是会议缠身，加之近日身体不好，不能接受采访。

　　4月6日，《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又来到潮南区委宣传部，并与谢泽生取得电话联系。当天晚上,记者应约与他通了电话。谢书记在电话中听说是要采访,就婉言推辞:“我们的原则是少说多干,等以后干出了成绩再请你们来宣传报道。”

　　当听到记者是要采访该区存在的一些“问题”时,谢书记让记者次日再回区委宣传部接洽。当记者进一步说明,有些“问题”是干部群众针对他的意见时,谢书记顿了顿说:“如果是反映我的问题，那就找上级了解吧。”-

　　暴力事件阴影下的全国百强县

　　在潮阳撤市建区前的几年里，这里就连续发生过多起群众性暴力事件。

　　2001年，仙城镇的小学入学学费高达400多元。与此相应的是，该市的经济状况却日益恶化，全市国内生产总值比上年负增长20.4%，财政负增长27%，国内生产总值人均只有5000多元，不仅低于全省平均水平，甚至已经滑到了比广东山区平均水平还低近1000元的地步。

　　许多贫困村民无法及时缴纳子女的入学费用。在交涉过程中，当地镇政府通过行政命令，对未缴纳学费的群众采取了“停水处理”。2月11日，连续几天没水用的群众聚集于镇政府门口示威，最后，群众一把火烧了镇政府大楼。

　　首要肇事者被绳之以法。然而，2002年，事件又一次发生。该年，潮阳市部分村镇借秋季开学之机，违规收取教育费附加和超生子女社会抚养费，全市乱收费共4800多万元，激起民愤。

　　几个镇的群众在与当地镇政府交涉未果的情况下，走上了高速公路，一度造成交通瘫痪。群众随后转移到市政府，最终酿成了震动广东的“9.7”事件。

　　一名警官向《瞭望东方周刊》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市委书记和一名公安局的领导翻墙跑了。当时潮阳市的1300名警察就抽了800人来市委大院，又从汕头搬来200警力做救兵，但根本应付不了局面。老百姓占领了市政府大楼一楼，把办公室的门窗和办公用品全部搬走砸烂，还搬走了多台电脑，烧了几辆汽车，打伤了值勤民警。”

　　这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资深警官说，事件是在当晚广东省委一名副书记带着160名武警赶到现场后才得到初步控制的。事件最初被定性为骚乱，但在宣布之前被改变为“因收费不合理引起的集体闹事”。

　　当月15日左右,老百姓在得到政府及学校等机构退还的不合理收费后，情绪才渐渐平息。20日开始，警方抓捕了煽动闹事及打砸抢的首要分子。而市委书记李楚平也因此一度被给予“停职”和“辞职”处理，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又被重新起用。

　　一个全国排名中游的百强县为何竟会弄成这样呢？

　　“9.7”事件后，广东省委委派担任广东信宜市委书记、市长10年的陈自昌为工作队长，带领一个近200人的工作队进驻潮阳市，开展整顿。陈自昌在2003年第8期《广东支部生活》发表署名文章，对“9.7”事件的成因进行了深入分析。

　　陈自昌指出，当地的主要问题包括，一是党员干部失去了先锋模范作用，二是基层组织软弱涣散，政策随意性大，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三是发展的指导思想出了问题。

　　陈也指出了当地的一些具体问题:计划生育工作瘫痪，人口膨胀，“六合彩”盛行，甚至有人铤而走险，走私骗税、制假售假、逃骗银行债务。

　　陈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老百姓如果连温饱都保障不了，何谈稳定？这样的执政者，又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两年过去了，这里的情况并没有太大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