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阳“黑心奶粉”悲剧溯源

　　2004年4月22日，入夜的阜阳市仍然富有极强的生活气息。摩托车、货车和小面包车依然来来往往，还不时有灰尘飞扬。上了出租车，记者向司机询问关于劣质奶粉的一些信息，这个外表憨厚的阜阳汉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你已经是我三天来接送的第三个外地记者了。真没有想到，我们阜阳因为劣质奶粉在全国出了名。”

　　三天前，根据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栏目的曝光，安徽省阜阳地区出现大量患 有“重度营养不良症状”的病婴，原因是长期服用劣质奶粉而导致营养不良、发育畸形甚至死亡。这个时长只有十几分钟的节目震撼了整个中国，人们纷纷痛斥“黑心奶粉”涉及的一系列相关责任人。在温家宝总理作出重要批示的基础上，国务院为此专门召开了会议，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派了两个调查组先后进驻阜阳，查明真相。“一杯牛奶强壮一个民族。”但没想到，在今天奶粉却成了谋杀幼小生命的工具，这是食用了伪劣奶粉的孩子的不幸，阜阳城的不幸，更是中华民族的不幸！究竟是谁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悲剧为何发生在阜阳这块土地上？

　　病婴的无言控诉

　　早晨和煦的阳光暖暖地照进了阜阳市人民医院406号病房，微风轻柔地抚摸着魏猛这个漂亮的男孩。他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插进脑袋的针头和已经一个星期不停滴的药水似乎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安静的他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魏猛是阜阳市人民医院目前仍在住院的两个“大头宝宝”中的一个(截至记者发稿前)，虽然老家颍上县离阜阳市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将近七旬的爷爷魏建龙(音)、老伴孙四英(音)和孩子的父母每天都乘最早一班汽车来医院陪着孩子。因为家中贫穷，四个大人有的时候就靠一张大饼充饥。

　　孩子的名字还有一番来头，身形瘦弱的魏建龙说到这个有点喋喋不休：“孩子是去年10月16日出生的，他是咱家的第三代单传。本来生个男孩我们一家都挺高兴的，我和他奶奶四十岁才得到猛子他爸。好不容易盼来个宝贝孙子，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希望他平平安安，勇猛无比。”

　　因为世代务农，经济拮据，魏建龙和老伴把儿子魏全(音)拉扯大已属不易，就更加谈不上送孩子上学了。魏全也因为没有文化，只能常年在建筑工地当小工赚钱，这也让他耽误了找老婆的大好时光。魏建龙为了儿子的婚事，用和老伴多年积蓄下来的2000元钱盖了一间60平方米的砖瓦房。前年，魏全终于娶得同乡的王娇(音)为妻，一家四口每年的年收入虽然总共还不到3000元钱，但日子倒也过得和睦温馨。

　　小魏猛的到来，让这个全部家当就只有一栋房子、四亩地和五头小猪的家庭，支出变得更加紧张。为了给孩子挣奶粉钱，之前打工落下腰病的魏全，不得不在孩子出生后十天就去浙江宁波跟着建筑工程队扛沙包。王娇也因为身体瘦弱在产后不久断了奶水。带孩子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已经将近7旬的魏建龙和老伴身上。微薄的收入，怎么可能买得起昂贵的奶粉？魏建龙夫妇因为文化程度不高，根本就不认识是什么牌子的奶粉，就更加不知道奶粉里还有什么样的营养含量。

　　“谁知道，孩子才不到6个月，就要遭这样的罪。”魏建龙脸上浮现出痛苦不堪的表情，而一直在一旁静静地听老伴说话的孙四英，眼里早已泛出了泪花。

　　魏建龙所说魏猛“遭的罪”就是劣质奶粉造成他营养不良以及患有众多并发症。魏猛吃了将近6个月的劣质奶粉后，慢慢地身体开始发生了变化。虽然四肢在长，但是显得没有力气。他的头同时在不断长大，和身体已经不成比例。让魏家更加头疼的是，孩子在近一个月里不时地拉肚子，一直咳嗽，甚至经常高烧不退。医生说这是营养不良的并发症。他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决定把孩子送到医院治疗。发病时，孩子因为难受，又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只能把自己粉嫩的小脸抓得血迹斑斑，到现在脸上还留下了众多深浅不一的伤疤。

　　记者翻开阜阳市人民医院2003年以来的住院登记簿后发现，4月25日之前，阜阳市人民医院总共收治患有“重度营养不良综合征”的“大头娃娃”多达66个。魏猛算是其中较为幸运的一个，在医生的帮助下病情渐渐好转。这份特殊的名册里，还有8个孩子再也感受不到4月里温暖的阳光了，他们是：林乐，4个月，颍上县关屯乡人；刘阳，4个月24天，涡阳县高公镇人；李强，3个月，太和双浮镇人；还有马长远、吴毛毛、李城市、刘欢、周龙翔。他们中有一些是该院小儿科副主任张芳军亲手接治的，张医生提及这些早夭的生命，脸色非常沉重，“孩子真的是无辜的，他们多是死在并发症上了。有些孩子死的时候肝肾功能已经呈现重度衰竭，并伴发肠源性皮炎，出现了局部溃烂。因为重度营养不良综合征，除了不正常的大脑袋外，身体甚至没有生长。”

　　这些只能让人看到名字而看不到笑脸的孩子年龄都不满一岁，他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懵懵懂懂地被送进了坟墓。他们还如此幼小，甚至还不懂得什么是怨愤；他们还没有学会表达自己的情绪，只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无言的控诉。

　　受害者为何多在阜阳

　　当地人都说阜阳是个好地方，它辖太和、临泉、阜南、颍上等区县，而且交通便捷。京九铁路自北向南贯穿全境，与商阜、漯阜、青阜、阜淮四条铁路在境内构成“米”字型框架，并且直接与陇海、京广、京沪等铁路干线接轨，形成八线引入、五路交汇的铁路网。京九铁路阜阳编组站还是京九线上最大的铁路枢纽。

　　阜阳同时也是安徽省人口最多的城市，农村富余劳动力多达200多万人，是全国重要的劳务输出基地，但农村中还有不少贫困户。

　　记者以魏家为例，替他们算了一笔账：一袋雅士利婴幼儿奶粉市价24元(均价，且该种奶粉是时下奶粉中的中档品)，重量400克。按照魏猛的年龄，一个月保守估计需食用8袋奶粉，总共是192元，全年在奶粉上消费2304元；而魏家四个劳动力的年度总收入是3000元，这样一来，他们四个人每年只能花费696元。

　　可想而知，依靠696元来维持全年的生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魏建龙之前买的劣质奶粉8元钱一袋，一个月吃八袋奶粉不过才需要64元钱，因此每年魏家花费在魏猛身上的奶粉费只需要768元钱，这样的数字和2304元真是天壤之别。

　　虽然阜阳市已经宣布对已发现的受害患儿，以政府力量为主、配合社会救助给予免费治疗，但是魏猛一家人在记者截稿前尚未享受这样的待遇。小魏猛到目前为止已经住院有一个星期了，魏家因此花费了千余元钱。因为还没有到秋收，家中的粮食又还不能兑换成钱，孩子住院的费用是魏建龙问村里的亲戚朋友借的。他无奈地表示，这笔账只有等到秋天过后才能还了。魏全的腰又不好，他是家中的主要经济来源，实在不行，他已经铁了心，要全家出动去捡破烂。

　　魏建龙给记者指了指门外走廊上的一张空床，他说这个病床上的才三个多月的小孩病情比魏猛要严重得多，但是因为在农村的家中实在没有钱，离阜阳又有很长一段路程，前些天家长给孩子拿了些药后就离开了。

　　其实不论从阜阳市人民医院的住院簿上还是阜阳市劣质奶粉的高发地太和县的情况来看，病婴大多来自农村。为什么劣质奶粉的危害地发生在农村？“这是具有必然性的。”中国消费者协会消费指导部主任杨帆斩钉截铁地说，“这几年伪劣消费品市场往农村转移，是一种趋势。城里人由于自我保护意识的加强和各个行政机关检测监督手段的加强，使一些假冒伪劣的商品在城市没有了立足之地。制假者就只能向一些在信息、文化、知识都比较薄弱的地区农村去推销。一些产品的检测手段在农村又不具备，农民接收信息的渠道不畅通，辨别能力又差，这样就使一些外观包装还过得去但是又不符合国家质量标准的伪劣商品有了一个倾销的场所。”

　　阜阳的农村，经济不发达，种地几乎挣不到钱。杨帆说，据他所知，当地很多农民，特别是年轻人要靠外出打工挣钱糊口，所以当地形成了一个习惯：小孩出生以后，往往是不到满月父母就出去打工，为了让小孩不养成依赖母乳的习惯，即使是小孩出生的时候有母乳也不用母乳喂养，往往是父母出门打工之前，给小孩买一两箱奶粉，放在家里，让爷爷奶奶照顾孩子。农村老人一般文化水平不高，自己一辈子都没尝过奶粉是什么滋味，就无从鉴别奶粉的优劣。而一些劣质奶粉质量虽差但包装并不逊色，有的甚至打着“国家免检产品”、“保险公司质量承保”等标志，更让他们真假难辨。每袋400克的劣质奶粉，零售价一般在10元左右，比品牌奶粉便宜不少。相对低廉的价格就因此成为市场杀手锏，刺激了经销商的售劣积极性。“贫穷导致落后，落后又成了伪劣产品滋生的土壤。”杨帆如是总结道。在特殊情况下，优点也能转化成缺点。阜阳市整顿奶粉办公室杨主任补充了毒奶粉事件在阜阳大规模爆发的其他原因：“阜阳市虽然是安徽省的第三大城市，面积不足9775平方公里，人口的密集度却是安徽的状元，有900万人口。一般说来，人口越是密集的地方，对商品的需求量就越大。更何况，阜阳是全国重要的交通枢纽，全国各地的商品很多都从这里运到四面八方。而阜阳有几个规模非常大的食品批发市场，辐射的范围比较广，以奶粉批发为生的商贩也比较多，量也比较大，所以这个地理位置可能也是原因。”

　　贫穷直接关系到在这次“黑心奶粉”事件受害者的后期康复问题。不少患病婴儿因家庭困难，脱离危险期后就因为经济原因先期出院，调养也大多会因为经济和认识上的原因限于更换奶粉，根本不会后期追加营养。阜阳市太和县中医院儿科主任颜鹏飞说，若是按病情需要，这些患病婴儿需要输送白蛋白一类的营养液追补蛋白质，每人每天需要花费200至300元，一般要治半个多月方可回家调养，但这几乎是一个农村家庭全年的收入。因而，医院在设计治疗方案时多半是采取医学救治和调整饮食搭配进行，即使这样，这些来自农村的贫困家庭也是很难承受。

　　“黑心奶粉”因何夺命

　　劣质奶粉又叫做“黑心奶粉”或“空壳奶粉”。阜阳市人民医院小儿科副主任张芳军向记者解释了这种说法的来源：“孩子长期服用这种劣质奶粉，会处于低蛋白饮食状态，导致营养状态比较差，而且会有多种并发症。这样的奶粉脂肪、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等基本营养物质不及国家标准的三分之一，基本上没有营养可言，比米汤还差。这根本不能满足婴儿生长的需要，长期食用会导致婴儿营养不良，停止生长，严重的甚至越长越轻、越小，直至心、肝、肾等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说‘黑心奶粉’、‘空壳奶粉’一点都不为过。”

　　“在我们查获的大量伪劣奶粉中，蛋白质含量普遍很低，有的只含有5%、6%，甚至只有2%。”阜阳疾控中心检验科副科长徐雷详细说明了“黑心奶粉”的组成成分，“很多无良商人采用不含蛋白质的植脂沫，加入一些香料和大量淀粉，并使用磺酸类化学品作为乳化剂，同时掺入白糖、菊花晶、钛白粉等多种廉价原料制成劣质奶粉。由于掺加的东西太杂，劣质奶粉不仅蛋白质含量低，有的还含有亚硝酸盐之类的杂质，有些患儿嘴唇青紫，这种肠源性青紫就是中毒的表征。”

　　徐雷指出，由于植脂沫很容易溶解在水中，溶解后的颜色也是乳白色，且有淡淡奶香味，因此给了生产者以可乘之机。“植脂沫的价格很便宜，每吨只需4000元左右，而正式奶粉的成本每吨至少需要18000元到20000元。”

　　合格的奶粉应该具有怎样的营养含量？中国乳制品协会理事长宋昆冈告诉记者：“国家对于各种奶粉中的蛋白质含量都有明确的标准。如全脂奶粉的蛋白质含量应该达到23%以上，脱脂奶粉应达到34%以上，全脂加糖奶粉达18.5%以上，调味奶粉也须达到16.5%以上。奶粉里面乳固体的含量，一定要达到一定的比例，才能叫奶粉。如果里面的麦芽糊精达到了50%、60%，或者70%、80%的话，这就不能称之为奶粉。”宋昆冈说，婴幼儿食用的奶粉因是一种需要特定营养、特定年龄者食用的奶粉，所以国家有专门要求，“比如乳清蛋白含量要占总蛋白含量的40%以上，蛋白质的总含量不能小于12%，而且要求含有如维生素A、维生素B1、2、6、维生素E等数十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

　　监管为何长久缺位

　　也许更大的悲剧就在于，眼见着悲剧的发生，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再上演。那种无助之感，在早夭婴儿的父母和家人的心灵深处，如同烙印一样赫然。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劣质奶粉伤害婴儿的悲剧为何能够屡屡发生？具有直接管理职能的阜阳市工商局、阜阳市质量监督管理局和阜阳市卫生局在这一年多里又做了些什么呢？

　　以阜阳市人民医院的住院簿为依据，2003年1月已经有第一例“大头娃娃”前来就诊。2003年5月，院方的记录中患儿数量增加到6名。该院的护士回忆说：“当时，孩子的家长们拿着婴儿每天必喝的奶粉，到阜阳市卫生局下属的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要求对奶粉进行检测，结果发现这些奶粉中蛋白质含量严重不足，全部为不合格产品。”2003年6月，“大头娃娃”数量增至7人。阜阳市人民医院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找到阜阳市电视台，在当地电视节目的黄金时段栏目《今晚10分》中播出了10分钟的专题节目，揭露劣质奶粉伤害婴儿事件。但是此时，阜阳市有关部门仍然没有采取有力措施。2003年12月，“大头娃娃”的就诊人数猛增到10人，同时让人觉得不幸的是，有2人经救治无效死亡。2004年1月，又有6个“大头娃娃”被送到医院。终于在月底的时候，阜阳市卫生局和工商局在当地报纸的右边角落里，公布了33个品牌的“黑心奶粉”。

　　为什么在“大头娃娃”出现了足足14个月之后，相关职能部门才对奶粉进行清查？他们的回答几乎是一样的。阜阳市工商局的副局长张立民这样解释：“去年7月份左右，我们开始拿到了消费者到消协和通过12315举报电话关于劣质奶粉的投诉，后来陆续又有9例来投诉。我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从10月份开始组织了专项打假活动。当时在杜绝劣质奶粉的源头上，我们和一些生产厂家进行了联系。但是好多企业我们都没有联系上。”阜阳市质量技术监督局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负责人则称：“去年7月知道这个事情后，我们首先对全市的食品生产企业进行了调查、摸底、排查。外地的，我们通过省局，对涉及到有关的生产厂家，请求有关技术监督部门在当地帮助核查。对于生产企业，我们是实行‘实地管辖’的原则。所谓实地管辖，阜阳市有生产、加工奶粉的企业，我们坚决依法监管，但是现在查处的企业，从它的标注来看，均是外地生产企业，所以这个核查，要各地相关部门共同联动来进行排查。而工商部门是直接管理的第一个环节，建议由工商部门从源头核查生产厂家的下落。”

　　既然去年7月份清查过一次，为什么劣质奶粉又死灰复燃？张立民振振有辞：“看来我们的工作还没有一抓到底，因为工作有力度问题，如果是我们工商部门牵头，其他执法部门齐抓共管，配合力度到位的话，可能这个事情不会蔓延至今。现在制假售假手段高明，他们为了达到目的，以多种途径、多种方式、比较隐蔽的方式进行销售，你去查他藏，他把东西藏起来，一走，他又拿出来，和我们打游击战。”而那位女负责人的结论和张立民惊人地相似：“作为质监部门，要配合工商等部门实施专项治理和整顿，由它牵头我们进行配合，加大市场整治力度。在这个方面，我们共同协调配合力度还不到位。”

　　但相互推诿无疑是不能解决问题的。阜阳市有关负责人4月23日在该市全面整治劣质奶粉新闻发布会上透露，阜阳市市长刘庆强已在市县乡村四级干部参加的劣质奶粉专项整治电视电话会议上，代表市政府向全市人民道歉并作检讨。刘庆强说，劣质奶粉事件充分暴露出政府和职能部门监管缺位、失职渎职。“我作为市长是有责任的，我代表市政府向全市人民作深刻检讨。”

　　记者在4月26日从阜阳市整顿奶粉办公室处得知，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会同卫生、工商、质检等部门组成的第一支联合调查组已对阜阳市场上销售的205个奶粉品种全部进行了检测，共查出46个生产厂家生产的不合格奶粉55种。除两家没有生产单位以外，其他生产厂家分布在8个省、自治区和直辖市，有关部门现已立案4起，刑事拘留5人。4月23日晚到达阜阳市的第二小组已经展开了全面深入的调查工作，6个小组分头行动，捣毁制假窝点，追查劣质奶粉，调查受害范围，布置婴儿普查，调查工作取得初步进展。24日凌晨，工商、质检、公安在第二小组的指导下，采取联合行动，对安徽省内的合肥、蚌埠、蒙城三个奶粉批发市场进行了突击检查，在合肥查获了一批劣质奶粉，在蚌埠打掉了一个制假窝点。与此同时，质检部门与公安部门互相配合，针对阜阳市场上销售的不合格婴儿奶粉已经展开了一场全国性的追查行动。

　　行动仍在继续。(本报记者 陈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