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水电项目：一条生态河的开发与保护难题

　　东方早报记者 简光洲

　　3月26日，在怒江州政府所在地的六库镇仅有5公里之隔的小沙坝村的江面上，机器轰鸣，10多个工人正在一艘基建船上忙碌地施工。村民官福莲看着自己新盖不久就面临着拆迁命运的房子，眼睛有些湿润，“上面说了，我们这个村庄要搬迁，大坝可能要正式动工。”

　　就在2月底，作为怒江水电十三级梯级开发的第一个工程———六库水电站已基本上通过了国家有关部门的审批。这意味着从源头到流出中国尚无一处工程的“处女江”———怒江，也被列入开发规划当中。

　　开发还是不开发？一场持续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围绕着“要不要开发怒江”的争论正在逐渐地回归到平静。剩下的问题是开发力度大小及如何开发？

　　因争论被搁浅的水电项目

　　怒江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青海唐古拉山麓。有东方大峡谷之称的怒江是联合国确认的世界文化遗产，也是中国仅有的两条没有修建大型水坝的河流之一(另外一条是雅鲁藏布江)。

　　然而，就在去年，怒江的平静开始被打破。

　　2003年8月14日，由云南省怒江州完成的《怒江中下游流域水电规划报告》通过国家发展与改革委员会主持评审。该报告规划以松塔和马吉为龙头水库，丙中洛、鹿马登、福贡、碧江、亚碧罗、泸水、六库、石头寨、赛格、岩桑树和光坡等梯级组成的两库十三级开发方案，全梯级总装机容量可达2132万千瓦，这比三峡大坝的装机容量还要多300多万千瓦。

　　报告甫出，众多的专家学者及环保人士对于此规划提出强烈反对，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2003年9月3日、10月20—21日，国家环保总局分别在北京和昆明就怒江水电开发问题召开了两次“专家座谈会”。期间的9月29日、10月10日，云南省环保局也相应召开了两次专家座谈会。

　　其中最坚决的反对者之一就是云南大学亚洲国际河流研究中心主任何大明教授。令何大明尴尬的是，他是云南本地专家学者中惟一的一位反对者。为此他挨了不少的骂，被人斥之为“胳膊肘往外拐”。其他的反对者主要来自北京的一些专家和重庆的一些环保人士。

　　这场“突如其来”的争论打乱了云南省怒江州政府的计划。按照当地政府的计划，六库水电站要在去年6月份、最晚也要在年底就动工。

　　云南大学生态与动值物研究所所长党承林教授对于这几次座谈会仍有些“意见”。他回忆说，这几次辩论会上，两派专家争得面红耳赤，到最后几乎变成了“谩骂”，北京的专家太咄咄逼人了。

　　2003年9月3日的争论一边倒，赞成建设的云南专家在会上占绝对优势。10月20日的座谈会，支持者与反对者壁垒分明、互不相让，以云南本地专家为主的支持派和以北京专家为主的反对派在会上针锋相对。

　　特别是10月20号的座谈会，争论的双方都非常地情绪化。北京的一位专家指着昆明动物研究所的研究员陈瑞银的鼻子，尖锐地说，“你是不是被当地政府收买了？”

　　作为负责此次对怒江中动物影响评估的专家，陈瑞银对此指责感到非常委屈。他认为自己也是本着“公心”说话，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干预。

　　同样遭受“指责”的还有党承林教授。作为生物生态研究方面的专家，今年60出头的他在两次座谈会上，被云南当地政府及专家推举作总结发言。因此在这场争论中，他被认为是怒江水电开发支持者的“头目”。

　　党回忆说，“外界都为我是个搞破坏的人，我成为许多人攻击的一个靶子”。“当时的争论非常情绪化，我觉得我们还是出于公道说话，就我知道，没有哪个人收到任何人的礼物或受当地政府的压力。”

　　党承林教授也承认当时他的一些话也说得有些过头。10月20日的总结发言中，他说到了“我们既要讲‘兽道’，也要讲‘人道’”。他的本意是只有发展才能摆脱贫困，不管人道和人的生存权利，那么这种保护对于人类又有什么意义？

　　说完这些话，云南专家觉得“很解气”，会场上响起了三分钟的掌声。就因为这句话，他被外界认为“昧着良心”说话。

　　在这几次会议上，争论的焦点是，怒江水电开发对陆生生物多样性的影响、对水生生物的影响、对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地的影响等问题。

　　怒江发展“华山一条道”？

　　怒江是全国惟一的傈僳族自治州，总人口49万，下辖贡山、福贡、兰坪、泸水四县均为国家扶贫开发重点扶持县，农民人均纯收入仅为935元，去年处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口达12.7万。该州98%以上的土地为高山峡谷，少数民族比重达92.2%，有傈僳族、怒族、独龙族、普米族4个特有民族，其中傈僳族占一半以上。

　　在18世纪末的一本名叫《维西见闻录》的书里，记载着傈僳族的生活方式，“喜居悬崖绝顶，垦山而种，地瘠而去之，迁徙不常……”

　　在怒江州，至今随处还保留着刀耕火种、人背马驮等原始生产方式和纹面部落等原始社会痕迹。在州政府所在地、同是也是泸水县政府所在地的六库镇有6万人口，是怒江州最大的人口集居地。这个只要10分钟就可以穿城而过，只有三条狭窄的街道的州首府所在地城市，时而可见一些马帮赶着马在街道上悠闲地走过，马仍然是这里居民主要的运载工具之一。

　　六库镇小沙坝村处在河谷地带，就是在这个在怒江还算是个生存条件较好的村，几乎很难找到一块平整的地，所有的地都是“挂”在山坡上。村民密查才住在离公路有500多米的半山腰上，他指着脚下坡度约有60度的土地说，“这是最好的地了”。

　　密查才对于现状很知足，“去年通了公路，通了自来水，而在头顶上的村庄至今还靠马驮东西呢。”

　　由于怒江属于极为特殊的深切割峡谷农业区，全州有76.3%的耕地坡度大于25度，靠农业为主的当地村民不可能实现脱贫致富。

　　以前木材是当地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但是近几年来，国家开始在这个地区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这使得怒江58.3%的区域面积纳入自然保护范围，丰富的木材资源和矿产资源不能开发。至今，怒江还没有建立起支撑地方经济增长的支柱产业，财政自给率仅为14.7%。

　　由于怒江大峡谷有东方第一大峡谷之称，一些人提出可以发展旅游业。怒江州州委书记解毅以前曾在丽江工作，他认为这一说法纯是外行，“到怒江工作的第一天想到的就是发展怒江的旅游业。可是怒江的地理条件就难以承受太多的游客进入，因此，怒江旅游业的发展不能代替水电的发展。”

　　怒江州州长欧志明曾激动地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希望这些人都到怒江来看一看，反对的人对当地人民的贫困太不了解了。

　　水电开发似乎成为当地经济发展的“华山一条道”。

　　在当地政府看来，如果规划通过，怒江就可以引进1000多亿元的水电开发资金，加上建成后每年10个亿的税收，这成为老百姓脱贫致富最快及最根本的途径。现在，怒江州全年的财政收入只有1个亿，这比15年前只增加了3千多万。

　　在几次座谈会上，看着一些专家反对怒江水电开发的“清谈”，解毅感到非常气愤。

　　党承林对此也深有感触，“10多年前我去过怒江，现在和以前没有很大的改变。”

　　说起这些，怒江州水电局农电科科长李云飞有些激动，“其它地方都在致富奔小康，我们还在脱贫，有什么权利就该他们吃香喝辣，而我们就该受罪？”

　　李云飞介绍，怒江州政府请一些专家们到怒江考察，一些人回去之后也开始改变态度，由开始的反对变为沉默。

　　水能丰富地区的缺电难题

　　怒江是我国西南的一条国际河流，河谷与山巅的海拨相差3000米，其干流中下游河段色邑达至中缅边界全长742千米，天然落差1578米，是我国重要的水电资源之一。怒江流域还有天然的动物王国、植物基因库之称，仅国家重点保护的一级动植物就有40多种。

　　当地的民谣称怒江是“一滩接一滩，一滩高十丈”。怒江州共有240多条支流，一级支流就有180多条，其中仅怒江上就有83条一级支流。干流上可开发的装机容量近2000万千瓦，支流上的可装机容量达160多万千瓦。

　　由于还是枯水期，桀骜不驯的怒江现在很平静。当地的农民说，丰水期的水量至少是现在几十倍甚至100倍。然而，这个水能蕴藏极为丰富的地区，怒江干流的水能开发仍处于原始状态，而支流上的49座中小型水电站的发电量的只有6万多千瓦，这一数字只占整个怒江地区可开发的水能的0.03%。

　　就是这一微小的开发，也让水电公司成为当地最大的劳动就业部门和纳税大户。怒江州水电局的一位工作人员介绍，目前水电行业就2000多人就业，每年纳税在1000万以上。

　　一边是极其丰富的水能资源，一边却是水能白白流失以及当地电力资源的严重不足。

　　在小沙坝村的官福莲家里，一些家电都成了摆设。“这些水电只能用于生活照明，连一些小型的电磨等机器都带不动。”

　　目前怒江州政府对于境内的支流有了更多的自主开发权，但是怒江干流的开发则属于国家。怒江州水电局农电科科长李云飞向记者介绍，该州已制定了目标，到2010年为止，要“保三争四”，即至少要达到30万千瓦，争取达到40万千瓦的发电量。

　　李说，目前可怜的开发量连一些大一点的工业用电都无法保障，这为交通不便及经济落后的怒江的发展又增加了一道瓶颈。2005年就要完工的兰坪县铅锌矿每年的用电量就达到14万千瓦，如果不加紧建设的话，这个项目即使建起来了也无电可用。

　　折衷方案的出台

　　按照计划，只要通过了国家环保部门的审批，六库水电站早在去年6月份，最迟在年底就可以动工。但现在目前仍悬而未决。

　　如何让怒江人民尽快地脱贫成为当地政府最大的“政治”。于是一场涉及到49万怒江人的水电开发就成为一场争取更多支持者的行动。

　　早报记者在怒江采访期间，适逢当地正在开两会，州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介绍，水电开发是这次会议最重要的议题之一。“我们要倾全州人民之力，争取项目尽快上马。”

　　为了争取国家有关部门的支持，当地政府组织了至少三四次的队伍到北京“游说”。

　　在去年10月21日座谈结束的第二天，解毅和欧志明就率队晋京，就怒江水电开发与环境保护问题再次向国家发改委、环保总局、水利部、水规总院、交通部和国家民委作了汇报，并与国电北京院、华电集团全面交换了意见，一周后他们才返回云南。

　　效果显而易见，去年11月12日，国家环保总局再次组织工作组深入怒江调研。此次一个专家都没有带，只是听取地方政府及云南省政府的想法，对于一些细节提出修改意见。

　　何大明教授说，“国家环保局一些原先反对建坝的人士也开始保持沉默。”

　　记者从怒江环保局及水电局了解到，怒江水电开发已基本上得到了国家有关部门的审批。但是，规划作了一些细节上的改动。其中两个影响野生稻和瀑布的电站光波及丙中洛缓建，马吉龙头水库大坝高度从400米的大坝降低到300多米，以尽量不破坏怒江第一湾的风景。另外，为了保护水中的鱼类，还将特设鱼道。可能不会建13级，一些地方还要进一步考察，研究，调整。

　　脆弱生态与评估的漏洞

　　3月22日，在云南大学国际河流研究中心的办公室里，记者见到了著名国际河流研究专家何大明教授。这个在怒江水电开发问题上的坚定反对者，看起来情绪非常低落。失望的他连续叹了几口气。“上马是肯定的了，连挡都挡不住。”

　　然而，一系列开发带来的难题并未因此而化解。

　　曾任怒江州农牧局局长及云南省生态经济学会副理事长高应新对于怒江脆弱的生态深有感触。“由于坡度陡，当地的种植有‘壁耕’之称。加上人口的增长及过度开发，怒江的生态环境十分脆弱，滑坡、崖裂、山洪、泥石流等昔日罕见的灾害及旱灾也日趋频繁。雨季是泥石流，旱季是‘土流’。”

　　在怒江峡谷，2500米以下的居民区成片的森林几乎荡然无存。小沙坝村村民官福莲指着两边从头到脚都光秃秃的山坡说，“这里20年前可都是围不拢的大树啊！”

　　何大明感叹，“当地脆弱的生态经不起这么瞎折腾了。”这场始于去年8月份的争吵声逐渐平息，在以49万怒江人民生存发展为名义的充分理由的支持下，反对者的阵营在被逐步地分化，反对的声音也在减弱。

　　何大明认为，水电开发未必能够给当地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他曾经对漫江水电站开发后老百姓的生活作过考察，发现这些人的生活水平没有提高反而下降了。“原来说很大一部分人要移到库区外进行安置，后来就就地安置。那么从山下搬到山上，山上的条件比山下应该差很多，所以像这一部分人现在是相当贫困。”

　　在何大明看来，水电开发将使当地农民失去原有的土地。而怒江的土地本来就很稀少，移民安置将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一些专家认为，大坝建设估计会导致10多万的移民，由于已没有河谷地带可供搬迁，这些人不得不继续“往上走”，这样可能会导致对当地的生态环境进一步破坏。

　　国家环保总局对于怒江的水电开发也持相当慎重的态度。

　　在怒江考察时，国家环保总局一位司长对于由昆明水电勘测勘测设计所提出的规划方案中诸多的不足表示非常地不满意。“这样的规划要撤消你们的评估资格”。为这事，设计所的一位领导回去后在床上躺了两三天没有起床。

　　当地的一些官员也认为，必须找到一个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的结合点。州政府经济研究室的一位工作人员对于这一结合点在哪里也无从回答。

　　作为主要支持者的党承林也承认，有开发就必然会有破坏，必须由相关部门作出一个整体的开发规划，才可能尽量地避免边发展边破坏的局面。

　　党承林的“死对头”何大明认为，目前的水电开发主要是由电力部门及当地政府一手操办的，这样的规划很难做到科学合理。

　　尽管有环保部门在“把关”，但是水电开发中还是有不少的漏洞可钻。怒江州环保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在向外地来投资中小水电建设的投资者介绍时环境评估的“捷径”时，一语露天机。“在做环境评估的时候，请省环境科学研究所来进行就没有很大的问题，他们有一套较为成熟的科学方法，对于的评审的专家也很熟，费用贵些但容易通过。”

　　怒江州环保局污控科的洪科长介绍，目前在怒江投资在7000万以下的中小项目只要通过省环保部门的评审就可以上马。干流开发的立项则属于国家环保部门的直接管理，因此这次引来了一大堆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