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美凭什么指责我是非市场经济国家？

　　中美双方在签署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协定时，允许美国在15年内仍然可以以非市场经济国家看待中国，严格说来，这与世贸组织的正式文件精神是不相符的

　　在中国对外贸易额飞速上升的同时，中国企业遭遇反倾销调查的案例也几乎在以同样的速度增加。在针对中国企业的反倾销调查中，“非市场经济国家”成为国外竞争对手手中最有力的撒手锏。被定为“非市场经济国家”后，发起反倾销调查的一方可以采用与该国 经济毫不相关的第三国(替代国)的市场价格来计算其产品的“正常价值”，而不从这些国家产品的实际成本和价格出发来计算，使这个国家出口产品被误判为倾销，承受高额关税。比如劳动力价格几倍于中国的新加坡就经常被当作中国商品的市场价格替代国，这样的比较往往让中国出口商品被误判“倾销”，承受高关税。万千中国打工仔、打工妹忍受低薪和辛劳换来的竞争优势就这样被抵消了。

　　“非市场经济国家”这样一个判断究竟是否公正？本刊记者专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所长，《美国贸易政策评估报告》主持人胡国成研究员。

　　《经济》：你们的报告认为，中国被美国裁定为“非市场经济国家”是中美贸易不公正的关键因素。你们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市场经济国家地位对中美贸易的影响的？

　　胡国成：最开始，国内学者研究中国市场化程度主要是从推进我国的市场化改革这个角度展开的。加入世贸组织后，我们陆续遭遇到很多反倾销调查，“非市场经济国家”成为很多反倾销调查案例中的关键因素，学界开始从对外贸易关系角度对中国的市场化程度开展研究。

　　具体到这个研究报告，是商务部委托我们搞的。世界贸易组织每年都要对成员的贸易政策进行审议，今年1月份，世界贸易组织将对美国贸易政策进行审议，我国商务部将派出专家组参与审议，我们这个报告算是为中国代表团提供学术支持，完成后直接提交商务部，不作公开发表。

　　《经济》：反倾销应该是一个全局性的贸易问题，为什么商务部选择你们美国所做这类报告？

　　胡国成：这可能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美国对我国出口商品提出的反倾销调查是单个国家中最多的；第二个原因是中美双方在签订入世协定的时候，中方承诺允许美方在15年内以“非市场经济国家标准”对待中国。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只能算我的个人意见，那就是美国的贸易标准在很大程度上对日本、拉美国家乃至欧盟的外贸政策具有示范作用。

　　《经济》：您在研究中有没有形成一个基本的判断，就是认定中国为“非市场经济国家”究竟公平不公平？

　　胡国成：我们做这个报告主要就是从美国的贸易政策是否公平这个角度开展讨论。其实“非市场经济国家”概念，世界贸易组织的正式文件中是没有的，世贸组织关于反倾销的文件是继承了它的前身关贸总协定的有关提法，就是认为国家垄断贸易和国家定价的贸易方可能对其他贸易方进行倾销，允许遭到倾销的贸易方对此进行反倾销调查。如果严格按照世贸组织的文件规定，绝大多数中国商品是由市场定价的，2003年只有5%的商品有国家干预的成分；至于国家垄断贸易的情况更不存在，中国企业的外贸自主权已经相当大了。从这个标准看，中国对外贸的国家干预是很少的，没有理由动辄对中国商品进行反倾销调查。

　　中美双方在签署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协定时，允许美国在15年内仍然可以以非市场经济国家看待中国，严格说来，这与世贸组织的正式文件精神是不相符的。因此，美方应该看到中国在转型过程中在市场化程度方面不断出现的变化，相应地更改自己的贸易政策。

　　《经济》：我们从美国驻华使馆方面得到了美国商务部对一个国家市场化程度的判断标准，他们认为一些国家正在执行的某些政策的确可能影响其贸易条件，会使他们的企业在与完全市场化环境下的企业进行竞争时拥有某种优势。美国商务部提出了五个判断标准，一、货币可兑换程度；二、劳资双方进行工资谈判的自由程度；三、设立合资企业或外资企业的自由程度；四、政府对生产方式的所有和控制程度；五、政府对资源分配、企业的产出和价格决策的控制程度。这些条件是否会对两个贸易方的进出口产生影响？比如说，中国的劳动力价格非常具有竞争力，这种状况的形成与上面提到的第二条是否有关？

　　胡国成：我们研究贸易状态主要看有没有国家干预。他们提到的这一条是劳资双方的关系问题，和政府无关。中国劳动力数量庞大，在雇佣关系的形成中，资方有可能具有主导权，能够降低劳动力成本，这是一种禀赋优势，不是政府干预造成的。政府一直是在帮助劳方的，你一定看到前一段时间，媒体都在报道政府总理在帮助打工者追讨工资。

　　《经济》：在判断市场经济国家地位的标准中，美方提出的第一个标准是货币兑换问题。最近人民币汇率问题成了热点，在汇率问题上，你们的报告打算怎样说服对方？

　　胡国成：我们认为，人民币目前尚未实现可自由兑换主要考虑的是国内金融系统稳定问题，外贸问题不是主要考虑。汇率问题是一个国家主权范围内的事务，其他国家只能说服，压，不是好办法。

　　这份报告没有涉及汇率问题，我们不是按照美方的调子来一一提出答复，报告主要强调美国贸易政策与世贸文件冲突的地方。其实美国对市场经济国家地位的判断往往是按照双重标准执行的，美国认定的一些市场经济国家，其国家干预外贸的程度要远远高于中国。以你提到的汇率问题为例，众所周知，有那么一个国家，每年拿出几千亿美元到国际市场上干预汇率，但是美国一直是把它判定为市场经济国家的。还有不少被美国判定具有市场经济国家地位的发展中国家，其国家对经济的干预程度远远大于中国。

　　《经济》：据我所知，中央银行的市场操作和直接指定汇率还是有区别的。

　　胡国成：但是它们干预汇率的作用是一样的，一个国家的中央银行把几千亿美元投入国际汇市，对实际汇率的扭曲程度与国家指定汇率不相上下。

　　《经济》：你们的报告对美国贸易政策的基本评价是什么，它能打多少分？

　　胡国成：总的说来，美国的贸易政策是朝着自由贸易的方向前进，根据我们的观察，它向保护主义转向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在具体执行中，随着政治经济势态的变化，比如大选、突发危机事件，都有可能使贸易保护暂时抬头。

　　《经济》：美国的政治结构要求政治家必须为选民利益服务，为国内选民负责的政治取向为什么没有导致贸易保护主义倾向呢？

　　胡国成：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美国政治，在美国的体制下，不会出现一个利益集团的声音压倒一切声音的情况。从利益层面讲，美国强大的经济、技术优势使得它的主流社会有信心坚持自由贸易。另外，我们也不能把它简单地看成一个一切由利益说话的地方，在国会里边，理想主义还是有市场的，经济自由主义是它的理想之一，所以一般得以在国会通过，真正成为法案的贸易法规基本上是体现自由贸易主张的。

　　《经济》：您能否对美国确定中国市场经济国家地位的前景作一个判断？

　　胡国成：可以肯定地讲，中国在完全市场化方面还有距离，这些差距正是我们努力想要达到的目标。我们加入世贸组织时就有考虑，要利用外部力量来推动改革。我们没有要求美方立即承认中国市场经国家地位，但是我们强调美方必须看到变化，看到中国市场化程度的提高和政府对经济事务干预的逐步减少。尤其是在执行贸易政策时，避免因为政治因素危害贸易公平。美国最大的贸易赤字来自中国，中国商品最容易成为美国政治争议中的话题。我们希望美国贸易政策的执行者能够尊重世贸组织各项协定，在具体贸易活动中减少政治因素的干扰。

　　现在第三世界各国提出了“公平贸易”口号，要求发达国家在自由贸易的基础上对发展中国家做出进一步让步，使经济、技术实力稍逊一筹的发展中国家拥有比发达国家更有利的贸易条件。我们提出对市场经济国家地位的要求，只是追求在自由贸易层次上的公正合理，我们相信中美双方能够在不远的将来，在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

　　文/本刊记者 卢波

　　(《经济》杂志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