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输美球轴承反倾销案调查

　　文/本刊记者 王和岩

　　2002年2月13日，中国输美球轴承遭遇倾销。

　　2002年4月29日，美国商务部(DOC)对原产于中国的球轴承做出损害初裁。

　　此后，中国企业进行了有力抗辩，美方接受了中方的抗辩理由。

　　2003年4月3日，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USITC)做出零损害终裁。

　　胜利，往往是瞬间的辉煌，在短暂风光的表面背后是长久而艰辛的努力。当中国输美球轴承反倾销案以无损害结案，当媒体欢呼“入世对美第一仗”完胜时，《中国商界》更关注的是球轴承反倾销案在前后长达28个月中的事和人。

　　偷袭

　　2002年2月13日，农历大年初二，节日里的北京一片祥和喜庆。就在这一天，大洋彼岸的美国，一份内容相同的申请(Petition)被同时摆在了美国商务部(DOC)和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USITC)负责反倾销官员的案头。美国轴承制造者协会(ABMA)代表全美22家轴承制造企业向USITC和DOC提出申请，要求对来自中国的球轴承产品及其零件进行反倾销调查。

　　得到对方起诉的消息后，中国机电产品进出口商会(以下简称机电商会)即刻组织企业积极应诉。中方如此快速的反应，令美方惊讶得手足无措，原以为中国加入世贸不过才两个多月，又正值中国农历新年，中方肯定无暇顾及，从而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之所以能打赢入世对美第一仗，是因为我们做到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年4月24日，当球轴承一案尘埃落定，在北京崇文门外新世界大厦七楼的一间会议室里，机电商会李慧芬会长对《中国商界》记者如此表示。

　　“其实，在2月13日美方提起诉讼前，我们已经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全程参与此案应诉工作的机电商会基础件分会秘书长郝伟语气平和地为记者揭秘。或许，惟一能量化“非常充分”的是长达一年零两个月准备。

　　机电商会如何能够在对方还在酝酿之初就开始行动，又如何在14个月中与美方同步开展相关应诉工作？事情要追溯到2000年的冬天。

　　预警

　　这年11月的一天，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一群来自全美的轴承制造商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议，商讨对中国出口美国的球轴承是否进行反倾销调查，会议的组织者是ABMA。会议局面呈绝对一边倒态势：与会的23家企业代表中，只有一家表示反对，其余22家均投了赞成票。可想而知，绝大多数与会者非常顺利地达到了他们的目的：对中国输美的球轴承展开反倾销调查。

　　很快，消息传到了国内，机电商会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向所属企业发出预警，指定专人立即展开与应诉相关的各项工作，并组织成立了一支由行业才俊组成的应诉骨干队伍，在14个月中,准备了多达千页的证据和资料，为本案胜诉赢得了机会。

　　于是，人们惊奇地发现，对垒双方的行动是同步进行的，就在大洋彼岸的ABMA暗中加紧相关指控材料的搜集时，大洋这边的商会和企业的应对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对垒

　　让我们先来看一看在那段时间里，ABMA都做了哪些针对中方的工作。

　　ABMA的成员在中国有29家合资或独资企业，所以，他们轻而易举地从一些根本不知反倾销为何物的新兴中国民营企业手中，收集到了足以证明中国输美球轴承商品的价格证据。

　　在战略上完成了ABMA成员在中国生产工厂的事前准备。据有关部门对2001年统计资料分析显示，ABMA成员中国生产工厂对美直接出口与2000年度相比有显著下降。

　　ABMA及聘用律师根据获得的中国输美球轴承主要品种在美的价格和其他证据，指控中国企业有17%至246%的倾销度。

　　必须承认，尽管中方在反应速度上与ABMA可以说打了平手，但“毕竟是对方先发制人，主动进攻”，所以，郝伟承认，“从一开始中方就处于被动状态，情况对中方极为不利。”在一份汇报材料中，郝伟这样分析：ABMA的优势还在于，第一，ABMA是国际轴承工业巨头SKF、Timken、NSK、NTN、KOYO、日本微型等在美利益的共同代表，国际轴承市场三分天下有其二，他们每一家的财富都足以与中国轴承工业的总体相抗衡，持久作战，中国企业难免财力不支，力尽而退。第二，ABMA在我国入世后率先起诉中方，尤其在春节发动突袭，显然是掌握了我们的民族习惯，其料定中方难以在正月十五之前做出有效反应，从而达到在USITC初裁阶段一击而中，出奇制胜的效果。

　　也许，“蓄谋已久、用心良苦”是最能恰如其分地形容ABMA此次偷袭的词汇了。

　　对策

　　面对ABMA的咄咄逼人，机电商会步步为营，沉着应战。在对我国输美球轴承的市场份额和目标市场进行调查分析后发现，中国球轴承在美国市场的份额只有不到4%，并非ABMA指控的25%；另外，在美国绝大多数应用领域，是美国、日本和欧洲生产商的天下，根本没有中国产品影子；再则，中国输美球轴承大多用于溜冰鞋、专用灯具、传送带、辊子、家用工具、割草机和维修等领域，几乎没有进入对方控告的那部分市场。至于中国产品所拥有的不到4%的这点市场，此前控制它的主要是其他国家的产品而非美国产品。

　　显然，中美两国轴承工业是互补关系，我国输美球轴承商品不可能对美国ABMA成员企业造成实质性损害。

　　根据这一结论，机电商会确定了三步走的应诉策略：第一，在USITC初裁阶段向其提供有力证据，进行有效抗辩，最大限度阻击ABMA来势汹汹的指控。其次，依靠全体中国输美球轴承全体出口厂商共同努力，力争在美国DOC倾销调查的初裁和终裁阶段得到对中方有利的结果。最后，由机电商会机械基础件分会代表中国输美球轴承全体出口厂商在USITC终裁阶段反客为主，以我应诉团队长期努力精心准备的有力论据和资料为基础向ABMA发动反击，力争一战奠定胜局。

　　准备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对美方的动向，机电商会及时追踪，快速跟进，做了大量针锋相对的应诉准备。

　　2001年2月27日，机电商会组织全国80多家主要轴承制造、出口商云集杭州，共商应诉事宜，以维护多年打拼下来的美国市场。

　　李慧芬会长告诉记者，坦率地说，大部分中国输美球轴承出口厂商由于缺乏国际贸易法律知识，普遍存在恐慌、茫然情绪，为安抚涉案企业，机电商会苦口婆心地一家家讲道理、摆事实，让企业相信并配合商会实施既定的应诉策略，动员其做好应诉准备。同时，协调企业间的关系，使他们积极行动起来，枪口一致对外。在对相关企业进行的培训中，“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他们怎样填表。”直到立案前夕，即去年元月10日至12日,机电商会机械基础件分会还在主产地——宁波慈溪对相关100多家轴承企业的厂长经理进行立案前的最后培训。此时，离美方起诉只剩一个月。

　　抗诉

　　去年，2月18日，郝伟和机电商会条法部高向军副主任带着商会方面的意见和大量资料十万火急地赶赴美国。按事先部署，他们一边向美国商务部提起申诉，一边着手聘请律师的工作。

　　根据美方有关规定，3月5日至6日开听证会时，中方的法律代理必须在美国东部时间2月28日前登记，商会的整个应诉材料必须于3月4日前寄达美国，企业的应诉材料也要按时寄达。然而，按照这一时间表，中方根本来不及临时准备。

　　路，似乎已经走到尽头，放弃或后退都将造成后续应诉工作更大的被动。惟一的出路就是依据国际惯例向美国商务部进行申诉。

　　尽管郝伟和同事对美方是否会给予酌情考虑心中没底，但21日上午，抱着成事在天、谋事在人的态度，他们前去美国商务部做一次没有多大把握的努力。

　　在那里，他们据理力争：按照中国的民族习惯，目前正是全国公休日期间，我们的企业不可能按照你们所要求的时间做出反应。如果你们坚持要我们按你们既定的时间表递交应诉材料，那将有悖于国际贸易公平自由竞争的准则，是不公平的。

　　事后证明，这次“没抱多大希望”的努力取得了收获。美国商务部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他们的陈述，按照规定，美国商务部第一次通知应该在20天之内做出，实际上是40天，USITC应该在45天内做出初裁决定，实际上用了75天，显然中方的陈述他们给予了考量。这为中方后来的获胜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找寻

　　出乎意料的是，聘请律师的工作进展的异常艰难。

　　一连两天马不停蹄的几番寻找、接触、会谈下来，几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几乎都是一个腔调：你们很难赢。理由是，这种官司在市场经济国家赢的可能性大概在30%，像中国这样的国家最多只有10%。一位律师甚至用轻蔑地说：你们少输一点就算赢了。

　　几次谈下来，给郝伟和同事的感觉是：想赢，没什么戏。

　　按计划2月23日一大早，郝伟和同事将离开华盛顿经回国，但直到2月21日他们还一筹莫展。

　　这天晚上，像往常一样大家一起商量第二天的工作。日程安排上显示只剩一个小律师事务所没去，一连几天的一无所获，没人对它抱什么希望，便取消了计划中的访问。这样一来，多出两小时的时间，于是大家商议，事已至此，不如破釜沉舟，放手一试，找家最有名的大律师事务所看看。

　　这时，一个人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巴舍尔夫斯基-克林顿政府时期任美国贸易谈判代表。这个在中美市场准入的双边协定的签字仪式上，系着丝巾笑容满面地和石广生握手相庆、身材瘦削的干练女人，给国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之所以想到巴舍尔夫斯基是因为我们对她很熟悉，她也相当了解中国。而她所在的威凯平律师事务(Wilmer, Cutler & Pickering是全美最有名的律师事务所之一，在加盟克林顿政府前，巴尔舍夫斯基曾担任过18年律师，尤其擅长国际贸易中的法律问题。作为威凯平律师事务所国际业务资深合伙人之一，巴舍尔夫斯基负责亚洲事务。”不凑巧的是，当他们联系上巴尔舍夫斯基时，对方正在盐湖城参加冬奥会。但她非常热心地推荐了威凯平的一个律师团队。

　　一个临时安排的仅仅两小时的会面，没有任何理由让他们“寄予厚望”。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此次会面，他们将与华盛顿之行的最大收获不期而遇。

　　同道

　　在华盛顿乔治镇附近的一条很不起眼的大街两边，排列着一些既不高大也没什么特色的灰色楼房，美国律师界赫赫有名的威凯平国际律师事务所就坐落在其中。

　　22日下午4点，在一间普通甚至显得有些陈旧的会议室，郝伟一行与由资深律师Mr.John D.Greenwald(格林沃德)、Mr.Jason E.Kearns(杰森)和经济专家Mrs.Malaney(玛拉林)组成的小组见了面。

　　听完中方的陈述，格林沃德沉思了片刻，说：“听了刚才对本案的系统介绍，我以为你们提出的应诉要点和证据确实是很重要的。但关于中美两国轴承工业是互补关系，从中国进口的球轴承与美国境外的生产商之间是竞争关系，仅凭各位所介绍的证据还不足以使USITC接受并确认。虽然从以往案例统计分析，应诉方在USITC阶段胜诉的可能性远远小于起诉方，但胜败的关键在于控辩双方提供的证据是否充分、有效和能否被USITC接纳与确认。”“最终决定贵方在USITC阶段应诉结果最重要的因素，取决于我们能否从各个方面确凿无疑地证实中美两国轴承工业是互补关系。如果贵方能够举证并得到USITC的确认，本案中方就有胜诉的可能。当然要做到这些很困难，但有先例可循。当年南美某国输美花卉案在DOC有高达378%大幅倾销裁决情况下，经应诉方有效申辩后，USITC最终以对美国相关产业无损害裁决结案。此类经典案例可以为贵方制定应诉策略提供有益参考和启发。”听完格林沃德的对本案的评述，郝伟顿生相见恨晚之感，几天来的车马劳顿顷刻间一扫而光。

　　团队

　　有专家在分析打赢反倾销诉讼时曾指出，组建一个优秀高效的应诉团队至关重要。这一点，在球轴承一案中得到了充分印证。据李慧芬会长介绍，此案的团队中有机电商会的人，国内企业的人，还有一些外资企业的人。参与此案的机电商会基础件分会和法律部的人士，不仅大多拥有硕士以上文凭，全部能用英文自如地交流，还有丰富的业务经验。李会长表示：“我们自己人工作多辛苦，做了多少贡献，都是应该的。”她特意嘱咐记者，“好好宣传宣传对此案的胜诉贡献不小的国内企业和外资企业的参与者，这样有利于调动更多企业应诉的积极性。”说到企业的参与者，不能不提到被誉为应诉先锋的美籍华人胡若谦先生。

　　今年67岁的胡若谦先生是美国通用轴承公司(GBC)驻中国代表，也是GBC子公司、上海通用轴承有限公司的副董事长。

　　据郝伟介绍，当初选定威凯平国际律师事务所后，面临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使律师了解案情，了解轴承商品和市场，了解中美轴承工业的现状，进而在2002年3月4日之前准备有效的论据和数据资料为中方辩护。在郝伟临时回国后，从2月27日至3月3日，胡若谦先生和律师们一起整整干了5天，帮助律师们整理、理解机电商会发去的厚达数百页的市场分析、本案辩论要点和数据资料。此外还向律师提供了他本人和GBC法律顾问JHON为本案准备的材料。

　　3月6日，在美国华盛顿USITC为本案举行的听证会上，胡若谦先生作为中方的证人向USITC的各位评审员列举了大量的证据，有效地证明了中国输美球轴承根本不存在对美国轴承企业的损害。

　　如果说胡若谦先生像个打前站的先锋，那么楼德宏先生的贡献则更多的在幕后。

　　现任上海轴承进出口有限公司总经理的楼德宏先生是我国轴承行业的技术专家。尽管平素工作繁忙，但他利用工余时间,密切注意USITC和DOC网站上关于本案的信息，向商会提供案件各个阶段他所能找到的法律依据。同时，他还不断从各种媒体上摘取有利于中方的公开报道，提供给商会作为反击ABMA的证据。精通英文的他在本次应诉中翻译的中方资料占资料总数一半以上。

　　作为惟一一个在DOC阶段胜诉的中国企业——宁波慈兴集团有限公司的总裁胡先根先生，对此案获胜所作的贡献更是有目共睹的。

　　慈兴集团在DOC阶段胜诉之后，胡先根先生并没有满足于一己的胜利，反而指示下属积极配合中方在USITC终裁阶段的应诉工作，直到今年3月26日，慈兴集团还在向USITC提供有利于中方的证词。

　　杂音

　　胜利，是所有参与此案的人共同的荣耀，但漫长的应诉历程中也不全是美丽动听的和声，夹杂其中的不和谐音符让亲历此案的郝伟如骨鲠在喉。

　　郝伟说，有人在应诉期间从没见他做过工作,甚至闻所未闻，但4月3日胜诉之后却向媒体信口开河,导致媒体对此案的报道在双方涉诉主体、市场份额、产品品种、厂商数量及商品价格等关键问题上与事实不符,并且与中方在USITC的抗诉要点南辕北辙。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个别企业应诉组织工作极差，却在某些媒体上被宣扬成比慈兴集团还要优秀的应诉企业；还有些企业应诉时装聋作哑，踪影全无，胜诉后上窜下跳，指责威胁机电商会不该胜诉，妨碍了企业向美国海关缴纳59.3%税的出口权利。凡此种种，将投机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翻阅一下ABMA一本本厚厚的起诉卷宗，随处可见出口厂商、各种媒体长期以来对中方球轴承生产能力、产品质量、产品品种、目标市场与事实相差甚远的言论，ABMA及其律师正是以其作为中国输美球轴承对美相关产业造成损害证据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有甚者，个别企业从未向美国出口球轴承，但却向ABMA提供了全套产品价格目录。以上种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虽非有意为之，但却遗害无穷。

　　应诉期间，很多美国用户向USITC提供了对中方有利的证词和证据，为中方应诉提供了力所能及的支持。

　　然而，那些长期以来，对中国输美球轴承商品极尽压价之能事，谋取不义之财的皮包商和中间商，应诉期间销声匿迹，胜诉之后粉墨登场。他们向国内大肆派发询价单，引诱各出口厂商低价向美大量出货。尤其令人痛恨的是，他们利用国内一些从未经营轴承产品出口业务，不了解中国输美球轴承反倾销情况的外贸公司急于开拓出口市场的弱点，以大批量低价订单引诱对方上钩，严重损害了我国球轴承出口厂商的正当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