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民币

　　文/刘乾坤

　　小地方的大问题

　　打洛是一个只有两万人的云南边境小镇，隶属于西双版纳州勐海县。勐海县正是举世闻名的普洱茶的原产地——勐海县原先隶属普洱管辖，普洱茶才得此名。自古以来，绝大多 数的“普洱茶”从打洛运送出口，再转销东南亚各国和日本、香港特别行政区等地的。

　　打洛是中国通往东南亚陆路交通最便捷的地方之一。因为毗邻缅甸缅甸掸邦第四特区，离泰国第二大城市清迈也只有三百公里，近年来，随着中国和东盟关系的升温，打洛的边境贸易额也随之大幅上升，传统的茶叶等农产品已经退居其次了，建材、机电产品已经成为大宗商品出现在当地税务和海关部门的清单上了。打洛小镇的所有事情几乎都与边贸和旅游有关。“仅边境贸易一项，2002年就已经大大超过了1亿元人民币。”打洛海关的一位李先生告诉《今日东方》。

　　在傣语中，打洛的意思是“多民族聚居的渡口”。事实上，因为边贸和旅游，在这里使用的货币甚至和这里的民族一样多。

　　1991年，打洛从边贸区升格为国家二级口岸。2001年，打洛爆发了一个20多万元人民币的“走私案”，中国人民银行和海关总署在打洛的州级首府西双版纳联席召开了关于人民币管制调研现场会。会议结果仍然是维持最高6000元人民币申报的外汇管理制度不变——这项1993年制订的制度目前仍是中国外汇管制的重要手段。

　　“所有的(边境)地方领导都希望放宽一点。”参与那次调研的李先生仍然记忆犹新。他希望最好“再来一次”调研。在这一点上，李先生和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司司长戴根有的想法不谋而合。作为主管领导之一，戴根有参加了那次调研。戴根有向《今日东方》推荐打洛，关于人民币国际化的问题，“应该到那里走一走”。

　　打洛只是中国几万公里边境线、海岸线上的边境和准边境城市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但是，现实的“人民币国际化”的大问题，并不肇端于北京西长安街边的中国人民银行，而是从打洛这样的小地方萌蘖的。

　　打洛有一家农业银行的营业所，每天都在挂牌交易各种货币。在戴根有司长看来，打洛不仅提出了人民币国家化这样的问题，甚至酝酿着未来人民币国家化的解决方案：在境外从有限制地自由兑换人民币开始。

　　人民币的国际化当然还是整个货币政策的冰山一角。银监会的三定方案(定人、定编，定机构)即将出台，而我国未来“美联储式”的中央银行的政策走向正在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先区域化，再国际化

　　“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问题已经提出来了。”曹远征先生并不是从现在才开始关注人民币的国家化问题。作为中银国际的执行副总裁和首席经济学家，他不能不关注人民币的某种国际化“事实”。像打洛这样数以万计的边境和准边境城市，以及宣布边贸用人民币结算的巴基斯坦，还有蒙古国、越南、缅甸等与中国山水相连的邻邦，尤其是一些东盟国家，随着双边贸易和旅游的增长，人民币境外“流通”的现象已经十分普遍了。

　　据曹远征先生称，人民币在香港大约有500亿到600亿之多在“流通”。不仅仅是“因为中银国际在亚洲投行业中的地位和影响以及工作和业务的需要”，这位曾经作为国家体改所、体改研究院任主要领导职位的知名转轨经济学家，研究货币政策还是他的特殊爱好之一。曹远征强调，在资本项目不可自由兑换情况下人民币在境外流通并不是真正的国际化，也并不算真正的流通。因为，在包括中银香港在港岛的所有分行都不接受人民币、也不兑换人民币的情况下，所谓的人民币境外流通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一向温和的曹远征十分肯定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境外对人民币有某种需求，人民币在境外等同于废纸。”

　　听起来，这种说法过于极端。如果在境外流通的人民币是一张废纸，那么，香港等地的门店在中国黄金周期间打出“欢迎人民币”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一定是境外对内地存在某种需求”。曹远征肯定地说。香港一地就有那么大量的人民币，如果包括周边国家，境外的人民币数量更不可小视。但问题是，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这种需求到底是什么。

　　“部分资本项目跨境交易事实上通过货币互换、地下钱庄等非法途径得以实现。”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国家外汇管理局局长郭树清坦称，随着中国进一步融入世界，市场自发的力量对先行外汇管理体制提出了挑战。

　　与流行认识不同的是，我国事实上已经部分实现了资本项目下的人民币可自由兑换，而在早在1996年，中国就已经正式接受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协定第八条款义务，实现了人民币经常项目可自由兑换。资本项目下的可自由兑换是指出于非贸易目的而在不同货币之间的自由兑换制度。据郭树清介绍，根据我国法律以及具体情况，在IMF划定的43项资本交易中，我国已经实现可自由兑换和较少闲置的各占18.6%和25.6%，有较多限制和严格管制的各占41.9%和13.9%。什么原因促使境外的居民和机构乐于大量持有人民币？

　　打洛不过是解释之一——那里有贸易需求，随着中国对外贸易近几年大幅攀升，尤其是与东盟国家，以及周边国家的边境即时贸易升温，6000元人民币的出境限额已经不能满足普遍的贸易需求。打洛海关的李先生指出，这样低的限额已经制约了边境贸易的发展。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信息，仅2002年1~8月，中国与东盟之间的贸易额达到332.92亿美元，比去年同期增长24.4%，其出口的主要商品有机电产品、纺织品、植物产品、化工产品等，中国从东盟主要进口有机电产品、矿产品、化工产品、塑料及橡胶制品等。

　　当然，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周边国家对人民币稳定的信心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没有一个人愿意持有一个没有前途的货币，即使是本国货币。

　　但在专业人员看来，这并不是人民币已经国际化，或者需要国际化最有力的证据或理由。在管理者看来，这只能说明人民币地位增强了，迈出国境了，除了在调研基础上放宽某些限制，比如贸易结算、出境限额等，现有的人民币管理框架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在境外不能自由结汇，境内资本项下实行管制，这样的简单的境外人民币流通，连区域化都算不上，何谈国际化？

　　人民币在境外不能自由结汇，巨量的人民币必须通过合法或非法的渠道回流到境内。但是，在已经实现经常项目和部分资本项目可自由兑换的情况下，这样的回流也多大必要呢？换言之，境外持有人民币对内地的某种需求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显然比单纯的贸易需求更有说服力，也更能说明境外巨量人民币也就是人民币管制至少需要更宽松的环境，甚至是区域化的更有力的证据。

　　当然是超越已有的人民币经常项目和资本项目可自由兑换以外的某种需求。曹远征先生告诉《今日东方》。他推测，最可能的需求就是资本市场的需求——比如，最简单的，境外的人民币持有者对投资A股的需求、境内对投资H股或其他境外资本市场的需求。这种假设在某种程度上支持了前一阵有关国内资本市场潜藏着港澳台地区的巨量资金的说法——他们在操纵中国股市。但是，曹远征先生随后又作了更正：这只是猜测而已，并没有得到印证。我们仍然不知道，境外人民币真正持有者到底对境内的需求是什么。

　　当周边国家和地区的人们纷纷拿着印有毛泽东头像的水红色人民币大钞时，在目前的政策框架下，并不意味着人民币已经真正越过了国境，实现了区域化或者国际化。但是，人民币的国际化和区域化现象却不是可以视而不见的。

　　不过，正像“欧元之父”蒙代尔三月初在北京所说的，大人民币的征兆已经出现了。

　　渐进式？激进式？

　　搞不清境外人民币的真正需求，在目前只是一种内部压力。包括来自于打洛这样的边境城市的外贸压力带来的挑战，以及货币互换、地下钱庄等。如何应对人民币区域化、国际化的压力？在戴根有看来，并不是一个迫在眉睫的挑战，人民币国际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打洛这样的小地方，正在摸索和创造解决问题的模式。

　　更大的压力来自于国际社会。一些国家和地区坚持认为，中国向全世界输出了通货紧缩，而且实际上实行和美元挂钩汇率政策，中国理应实现人民币的主动升值。人民币升值以及伴随的人民币可自由兑换，是他们真正期望的。问题的核心还是整个货币政策，尤其在大规模的机构改革即将付诸实施的时候，他们热切地希望了解中国未来的货币政策走向。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他们努力地传达自己的声音。

　　尽管处于世界产业链最低端的中国，因为没有定价的权力，根本不可能输出所谓的通缩，但是，一旦美国也加入到这个合唱团里来，中国势必将承受巨大的压力。北京师范大学的钟伟教授在其最近撰写的《人民币在冰面上燃烧》一文中分析说：从战略角度看，美国主动促成美元贬值的可能性与日俱增，而人民币很难独善其身。

　　在这个层面上，关注人民币国际化显然可以把人们从单纯的货币财政政策的争论中解脱出来。

　　根据中国发展的实际情况，审慎安排中国金融改革和货币政策改革，并没有多少反对的意见。但是，当人民币已经出现普遍的区域化和国际化现象时，尤其是国家金融改革已经大幅滞后于整个经济改革的关键时候，这个问题“不能久拖不决”。国家开发银行分析与金融产品局局长王大用告诉《今日东方》。王大用也曾就职于中国人民银行。在他看来，所有这些问题都是躲不过去的，我们得有1970年代末启动改革时的那样的战略眼光，而不能被“技术官僚”耽误了。王大用强调，人民币出现初步的国际化趋向，我们应该把握这样的历史机遇，“得有历史眼光！”

　　“现在是调整货币政策的最佳时机之一。”高盛亚洲董事总经理、清华经济中心教授胡祖六先生的观点和王大用不谋而合。胡祖六认为，随着中国经济地位的上升，中国政府应充分估计到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期望与要求，并承认这种期望或要求的必然性甚至合理性。中国更积极、更主动地参与关于全球宏观经济政策的对话、磋商与辩论；在经济政策制定中，不应只是“闭门造车”，而要考虑“开放经济”边界条件，预估对贸易伙伴国可能产生的影响；尤其要加快银行体系重组，疏通货币政策传导机制，保证创造宽松货币条件，以避免通缩。中国有必要重新思考汇率的模式应当早日让人民币重归有管理的浮动。

　　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国家外贵管理局局长郭树清近期正式回应了各方面的疑问：将在保持人民币汇率基本稳定的前提下，继续实行以市场供求为基础的汇率由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实施改进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完善外汇市场。郭树清回应外界人民币可自由兑换的呼声说：“基本实现人民币可兑换并非十分遥远。”

　　从遥远的边疆云南打洛传来蝴蝶翅膀的振动，已经引起了各方面的有力的反响了，尽管还不是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