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省数百棉农浙江讨债 200万棉花款遥遥无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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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3年04月09日 16:14 《外滩画报》 | ||
●来自新疆、安徽、江苏、湖北、河南、河北等地的数百棉农,坐守数月,追讨2000多万拖欠棉款 ●法律途径不见效,当地出现危机 外滩记者 戴敦峰 特约记者 李向阳/发自浙江 从山东巨野到浙江南部的永康,是遥远的1200公里。 老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不归路。走出巨野,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得去。在他的面前,是200万元遥遥无期的棉花款;在他的身后,是近百家把一年收成甚至全部家当都托付给他的棉农。 “拿不到这笔钱,我怎么能回去见乡亲们!” 和老翟一样在永康市芝英镇的永康市棉纺厂追讨棉花款的还有来自安徽、江苏、湖北、河南、河北和新疆的二三百人,总金额保守估计在2000万元以上。这些讨债的人成就了芝英镇当下最火爆的两个行当:旅店和盒饭。 “国有大厂”的吸引力 “我们被骗了!”老翟的眉头紧锁。从去年年底开始,老翟的眉头就再没能舒展开。 2002年12月,棉花价格普遍低迷。在巨野县锦源棉花加工有限公司下属的四厂,厂长翟金林正为怎么把手中积压的棉花卖出一部分换些流动资金而苦恼。正在这时,浙江省永康市棉纺厂的业务员找上了门来,愿意以每吨1.2万元的价格大批量收购皮棉(经过初步加工后的棉花)。 1.2万元的价格在当时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因为当时市面上棉花每吨的价格是1.12万元。按照永康市棉纺厂的价格,即使扣除运费和给采购员的回扣,每吨仍然比市面上的价格高出一二百元。 老翟和公司其他厂的厂长立刻到永康市棉纺厂实地考察了一番,考察的结果非常令人满意。“这个纱厂打着永康市的牌子,有15000锭规模,厂里的秩序好,产品质量也不错,而且这个厂的营业执照上写的是全民所有制。”老翟说,这最后一条也是最吸引他们的,因为和一个国家所有的企业做生意,至少不用担心资金上出问题。加上永康市棉纺厂又笼罩着“永康纳税100强”、“芝英龙头企业”的光环,老翟一时被照花了眼。很快老翟与永康市棉纺厂签订了《棉花购销合同》,12月17日,第一批货发往了永康。 能和这样一个国营大厂建立合作关系,对许多棉花粗加工企业来说都是求之不得。在2002年12月中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江苏、安徽、山东、湖北、河南、河北和新疆的数十家棉花供应商都接到了永康市棉纺厂要货的电话。发生在老翟身上的情况几乎照搬到其他所有供应商的身上。安徽含山诚信棉业有限公司的股东黄林说,他们同样在12月中旬接到了永康市棉纺厂要货的电话,同样在考察后因为永康市棉纺厂的国有性质而毫不怀疑地签订了购销合同,并在12月19日将第一批货发往了永康。对黄林来说,略有不同的仅仅是供货价格和回扣数额上的细微差异——永康市棉纺厂给他们的价格是每吨1.215万元。 每吨1.2万元虽然明显高于市场上的价格,但扣除运费和回扣后,实际价格比一般的市场价也高不到哪里去,所以老翟们并没有起疑心。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厂的业务员每吨都要收350元的回扣。”黄林说,“现在一般的个体企业是不收回扣的,但他们是国有企业,收了回扣我们反而放心了,否则这个价格我们还真不敢做。” “他们吃透了棉农的心态。” 货款陷阱连环套 按照购销合同规定,永康市棉纺厂在货物验收合格时付80%的货款,在增值税发票到位后,再结清剩下的20%。 几乎所有供货商都很顺利地拿到了第一批货物的货款。老翟在第一批货送到时拿到了70%的货款,这更让他对此深信不疑。12月21日,第二批货发到了永康市棉纺厂,但这次老翟只拿到了30%的货款,厂家的说法是,等下一批货到了几批货款一起打给你。12月底,老翟的第三批货发到了永康。然而,厂方仍然以资金周转困难为理由不愿将货款付清。 黄林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从12月19日到26日的一个多星期时间里,他先后分4次送了145吨皮棉给永康市棉纺厂,价值177万元。第一批货到的时候厂方支付了25万元现金,并以资金周转困难为由提出“第二批货到全后全部付清”;第二批货到时,厂方又以“在发工人工资”为由拖延;第三批货到后,厂方才支付了10万元汇票和5万元现金;12月27日,黄林完成了供货合同并将增值税发票开给了棉纺厂,但货款却被厂方一推再推。直到1月28日,总共拿到66.3万元货款,还剩下100万至今没有着落。 老翟和黄林从此开始了常驻永康市讨债的生活。不久他们发现,和他们一样驻在永康讨债的还有来自河南、河北、湖南、安徽、山东、江苏和新疆的100多名业务员,大家被欠债的经历都有着出奇的相似。 在和公司下属其他工厂厂长交流时,老翟还发现了另一个奇怪的现象。 原来永康市棉纺厂一直以来都是和各厂的厂长保持着单线联系。去年12月底老翟和一厂、十六厂的另外两名厂长一起来的时候,却被永康市棉纺厂安排在了永康市三所不同的宾馆。有一次安徽来的黄林自己住在芝英镇的一所宾馆,厂里知道后,一定要把他安排到永康市市区里的一所宾馆。黄林说,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是棉纺厂怕我们这些客户互相一碰头,就知道了他们的付款情况。 永康市棉纺厂还曾经给老翟发过一张任命书,任命他为山东地区总代理,帮助永康市棉纺厂在山东地区收购棉花。老翟说,当我发现他们在付款上有问题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帮他们拉过一个客户,我总不能帮着他们再去害别人吧。后来,永康市棉纺厂就把山东地区总代理的头衔转交给了一厂厂长谢瑞行。 黄林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永康市棉纺厂也曾经要求他“帮忙介绍新客户”,并许诺只要能够拉到新客户,就把欠他们的货款还清,但被黄林拒绝了。 棉农们的追债生涯 从2002年12月底,老翟他们就开始了每天到厂里要钱的追债生涯。 “他们一周一周地拖着,也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不给钱。”说起在永康市棉纺厂讨债的日子,老翟的眉毛重重地拧成一团。 黄林说,我们星期一去要钱,他们说今天没钱,你明天再来。星期二来了,他们又推到星期三,然后推到星期四、星期五,等星期五你去了,他们就告诉你已经是周末了,下个星期再来吧! 老翟和黄林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一直到阴历二十八回家过年为止,还是一分钱没有要到。 厂长杜曲靖(杜又良的长子)让黄林过了年早点过来拿钱,黄林刚过初七就从家里赶了过来。杜曲靖说,正月十一再过来。正月十一到了厂里,杜曲靖说厂里正在准备正月十五元宵节的龙灯,现在没时间,等过了十五再说。 等正月十六黄林再来的时候,发现情况已经变了,厂里已增加了十几个保安,连厂门都进不了。要想进厂找人,必须先打电话让要找的人出来接,否则根本不让进。 黄林只好打电话给业务科,找当初直接和他做生意的姓姚和姓潘的两个业务员。可是这两个业务员已经不在厂里了。黄林去问厂长杜曲靖,杜曲靖说他俩出差了。一个星期前黄林打通了姓姚的业务员的手机,这名业务员说自己已经辞职,现在人在厦门。 当老翟过了年回来之后,也只见过一次和他做生意的业务员,然后这名业务员就再无踪影了。 这么一直拖到3月22日,才由芝英镇政府出面向别的企业借了500万元,归还了在永康讨债的这些企业10%的货款。 “这是今年以来我们拿到的唯一一笔钱。”老翟说。 在讨债的过程中,债主们还经常受到人身威胁。 3月22日在厂门口等着拿10%的货款时,几名山东妇女因为试图进入工厂而遭到门卫殴打,其中一名妇女被打得满嘴鲜血,衣袖也被撕烂。 但是棉纺厂总经理杜又良不承认工厂保安打过人。“他们都是南方人,不太会打架的。”至于几张妇女被殴打的照片,杜又良说,“可能是他们自己碰破的吧,这种照片在哪里都好弄到的。” 数百户农民即将倾家荡产 山东巨野县锦源棉花加工有限公司2002年8月成立,下设36家棉花加工厂。这些棉花加工厂的资金全部都是当地老百姓一家一户凑起来的。 在老翟的一本记账本上,记者看到了他从去年9月份起的借款记录。 从去年9月10日起,老翟一共向44户人家借了130万元,这里面最少的只有2000元,最多的人家10万元。老翟说,这都是因为他和当地的乡亲关系比较好,大家凭着信任才把钱借给了他,大部分都是一个家庭的全部积蓄。这笔钱就是去年用来收购将近40万斤的籽棉(没有经过加工的棉花)的,后来这些棉花和别的厂调过来的棉花一起,全部卖给了永康市棉纺厂。 大部分的借款时间是去年9月份和10月份,其中有三笔钱被划掉了,老翟说这是今年已经还掉了的。今年3月还有四笔最新的借款记录,老翟苦笑着解释:“货款要不回来,人家又催着我要钱,我怎么办呢,只能拆东墙补西墙。” 除了130万的集资款之外,老翟还先后向银行贷了28万。在收购棉花的过程中,因为没有流动资金,他又向当地的棉农赊了20万元的棉花。按照原先的计划,这些棉花卖出之后,集资的钱、贷款的钱和向棉农赊的账都可以还清。可现在棉花款要不回来,银行的钱眼看就要到期,光是损失的利息就是一大笔。 "老翟的货款要不回来了"的消息传到老家,再借钱是不可能的,更糟的是,所有老债主也都坐不住了。老翟家里每天坐满了要债的人,甚至吃饭睡觉的时候都有人在旁边要债。老翟说,"就算想死都不可能"。 "我现在已经不敢回去了。"老翟激动地说,"几十户乡亲把血汗钱交给了我,大部分棉农是把一年的收成都赊给了我,我要是拿不到这笔钱,那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翟的同事说,老翟以前是个很精明的人,现在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了,经常夜里两三点钟突然爬起来,一个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地想钱的事情。 黄林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一年前,黄林把自己下岗时单位给的2.5万元买断工龄的钱全部投到了厂里,又通过私人关系从外面借了3万元。虽然这笔货款要不回来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但因为这笔生意是他经的手,货也是他亲自送到永康来的,如果要不回货款他自然难逃干系。"我有时候都不敢开手机,因为一开就有要债的电话不停地打进来。可是手机又不能关机,如果别人打不通,恐怕还以为我是出了事逃了……" 黄林的工厂已经停产几个月了,"接下来一步,如果还是要不到钱的话,我们打算把厂给卖掉,先卖个几十万还掉一点。"黄林的公司是去年8月份才成立,建厂加上办理各种手续花了30万,现在要卖掉,黄林还是非常舍不得。但事到如今,已经是不得不卖了,因为工厂还欠着将近400户棉农的70万元货款……在永康讨债的债主们凑在一起整理出了一份《债权人名单及金额表》,从这份金额表来看,永康市棉纺厂拖欠的货款至少在2000万元以上,而且债主多半是个体经营者。 举家讨债到永康 老翟的妻子原先在医院做护士长,大儿子和儿媳妇都在棉花加工厂里上班,二儿子还在上学。但到三月底的时候,老翟的家人在老家已经待不下去了,"每天要债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一家五口只好一起到永康去讨债。 同是锦源公司下属的一厂厂长谢瑞行,因为还不起钱,被两名债主起诉,已经被当地公安部门以涉嫌诈骗罪拘留了。谢瑞行的妻子也不得不加入了集体讨债的队伍。 3月26日,51名锦源公司的股东和股东家属包了一辆29个铺位的卧铺车,千里迢迢地从山东巨野赶到浙江永康。 这辆超载将近100%的车一路上被警察拦了不下于6次。"带队"的锦源棉花加工有限公司总经理贺景来说:"我们向警察解释了情况,警察也非常同情我们,就放我们走了。" 为了少交点过路费,这辆长途车原不打算走高速公路的,但因为被警察拦了多次,只好走了一段高速公路。结果1200公里的路程,一共开了一天一夜。像这样举家来永康讨债的情况不只是发生在山东巨野。目前在永康讨债的安徽人有50多人,河南人有30多人,还有别的几个省的加起来也有上百人。这其中既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才十几岁的孩子。据黄林说,还有很多人正在打算从家里过来要债,一方面家里被债主催得没法正常生活,另一方面也来看看这边到底为什么钱还没有拿到。 "我们不想回家么?!"黄林的情绪有点激动,"我们有家不能回,在这里几个月也要不到钱,每天还要支付各种开销,想想我头皮都发炸!" 黄林的厂已经来了7个人,住在50元一天的宾馆里,两个人睡一张单人床,早上一个馒头一碗稀饭打发,中午买7盒饭,再买5份两元钱的菜,再加上菜市里买的一点小菜,就是一顿午餐。 而山东巨野的一行人以车为家,除了几名妇女和老人在芝英宾馆租了两间房子外,剩下的人每天就住在车上。没有足够的床铺,晚上的时候就分上半夜和下半夜轮流睡,不睡觉的人负责大家的安全,毕竟车子就停在路边。开始的几天车子停在芝英宾馆,可是有一天,宾馆的人突然不让他们停车,也不让他们的妇女和老人在宾馆再住下去。"他们说有一些不方便说的原因",贺景来说,于是车子只好停在路边过夜。从山东来的时候他们带了几箱方便面,正餐就是干嚼一包方便面,再喝上几口自来水。"实在没有钱了,"贺景来说,"光是包车的费用就是一天1000元,还不包括各种油费和养路费。我们花在讨债上的钱已经好几万了,这笔钱以后怎么算还不知道呢。" 法律无用"武"之地 "我们也试图通过法律程序来解决问题,可现在这种途径基本上走不通。"贺景来说,永康市棉纺厂和他们来往的账户上没有钱,平时货也不放在厂里,他好几次看到棉纺厂早上从外面拉几车当天要用的原料来,晚上再把当天生产出的纱线拉走。"这样一来,法院即使执行起来也很困难。" 在距离永康市只有几十公里的浙江义乌,贺景来和巨野法院的工作人员找到了一个挂着"永康市棉纺厂义乌仓库"牌子的储货仓库,里面堆放着来自全国的棉花,"其中还有几包就是我们从山东送过来的货。"贺景来当时就用摄像机把这些场景拍了下来。 然而仓库负责人蔡中星并不承认这是永康市棉纺厂的货物。他对贺景来和法院的工作人员说:"这是永康市棉纺厂卖给我们的,他们要用的时候再花钱买回去。" 永康市棉纺厂方面也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仓库。结算部负责人胡振东自称从1991年开始在厂里工作,但从来不知道工厂在义乌还有仓库。 但贺景来说,以前从山东送来的货经常直接运到义乌这个仓库存放。 就在第二天,一辆卡车把这个仓库里所有从山东巨野送来的货全部给拉走了,"永康市棉纺厂义乌仓库"的牌子也被收了起来。 谁还有一点信用? 贺景来说,这样的欠债情况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我们整个巨野县都没有企业愿意再和永康市的企业做生意了。" 永康市模范村总经理杜又良认为,欠债的原因是"不良资产清算小组进驻厂里,资金暂时无法流通"。他表示,自从3月18日工作小组驻下来之后,厂里的资金就停止流动了。当记者问道"为什么早在去年12月份的货款都拖着不付"的时候,杜又良则以自己不了解厂里情况为由推脱。 永康市棉纺厂结算部负责人胡振东则认为,不付款的重要原因是这些供货商提供的棉花"质次价高",当初"不知道怎么就进了厂"。记者提醒他,当初每笔货物进厂时都有《货到验收单》的,厂方在验收货物没有提出质量问题时就应该按照合同规定给付货款时,胡振东想了想说:"如果按照合同收到货没有付款的话,可以告我们诈骗啊。" "清产核资小组"组长、芝英镇党委书记程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如果棉纺厂不破产,没有被拍卖,债总是要还的。"最多再等一个月时间,结果就能见分晓了。" 但是杜又良否认了破产的说法。"像我们这样规模的厂,怎么会说破产就破产呢?现在破产也是有指标的,没那么容易。"杜又良说,顶多到5月1日之后,就能把所有的债务还清。 可是债主们似乎已经不太相信他的这种承诺。"这种空头的许诺,我们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老翟说,"他们已经失去了最起码的信用,让我们怎么相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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