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杨晓平
我们不时听到企业的“高层地震”或“政变”,老板与经理的冲突也走上报端,更有大股东设下圈套坑害中小股东的“黑幕”频频曝光。
这都说明,仅凭一纸法律条文无法建立公司制度,真正中国式的公司制度的形成,还 要依赖于在冲突的多次博弈中探索制度的均衡。在这时,不是外在的模仿,而是理解其内在机理,可以缩短这一探索过程
尽管公司制已进入我们的视野,但其与家族制的矛盾也逐渐暴露,家族制与民主制在企中的磨合包容也许是人们愿意看到的。
建立真正中国式的公司制度要经历怎样一个过程?日前,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研究员盛洪博士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亲情和友善稀缺条件下的企业形式
问:请简单谈谈企业与公司到底有什么不同?
答:企业并不等同于公司,公司只是企业的一种形式。与其他企业形式,如个人业主制、合伙制或家族制企业不同,公司制的重要特点是,它能将并非是亲朋好友、甚至个性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为盈利携手努力。应当承认,互相熟识和友善、同心同德,是信任和同舟共济的基础,从而是一个企业成功的重要因素,但这一因素又是非常稀缺的,以至一个社会中居民之间的许多潜在的合作因此不能实现,失去了不少创造财富的机会。公司形式就是在亲情和友善稀缺条件下的一种企业形式,从而挖掘了在其他企业形式下不可能实现的生产潜力。这也许是美国成功的一个原因。
在西方的公司制度传入之前,中国也有原生的公司制企业,如四川的盐井。在19世纪,依赖于前现代的技术,盐井的钻井深度仍领先于西方,为世界之最。而盐井的另一特点是多采用类似于公司制度的形式。这种形式被四川的两位经济史学家彭久松和陈然称为“契约股份制”。它既有“有限责任”的概念,也有类似于法人的“井”概念。重要的是,这种制度超越了家族界限,将更多的人的资源聚集起来,使风险较大的盐井钻探成为可能,也成就了上面所说的技术奇迹。然而,这种形式终究没有成为中国企业的主流形式。这也许和中国的文化传统有关。
中国家族式西方民主式
问:中国和西方的企业为什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答:据说张光直先生将世界文明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中国式的,一种是西方式的。他认为中国式的是一种普世的形式,而西方式的则是特例。我没有具体钻研过张光直先生的著作,依我猜测,所谓中国式的,是以家族制为基础的,而西方式的,则是以民主制为基础。家族制传统的诞生和演进是自然发生的,而民主制的出现则是偶然的。在传统中国,家族制几乎主导了社会的各个领域。在精神层面有祖先崇拜,道德教化则靠宗族祠堂,经济活动以家族企业为主,政治上则是“家天下”。“桃园三结义”和“梁山一百单八将”的故事告诉我们,在没有血缘关系时,模拟家族也能成就事业。民主制的出现注定是更艰难的。
西方早期民主制的产生也许与家族制的不够成功有关。频繁的战争和海外贸易的不确定性,可能使希腊人不能形成稳定且持久的家族体系。然而,希腊的覆灭,罗马帝国从共和走向专制,也证明了早期民主制的失败。但西方的家族制从来没有达到像中国这样成熟。专制的罗马帝国始终没有形成稳定的家族世袭制。尽管如同曼瑟.奥尔森所说,西方的现代民主制是在偶然情况下产生的,但西方舍此没有其他成功之路。现代民主制一旦出现,就带来了巨大的优势。
股东就是选民,董事会就是企业中的议会,CEO对应着行政领导人,监事会则是司法机构的缩影。公司制度成熟于西方世界,显然应归因于其民主制的传统。企业民主制和政府民主制的同构说明,公司制度的产生分享了有关民主制传统的知识积累。
民主制的基本技巧就是权利界定、程序主义加互相制衡。正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的利益冲突要大于有血缘关系的人,前者之间的合作也要难于后者之间的合作,所以公司制度是在互相怀疑的基础上锤炼出来的。尽管共同的宗教信仰和小集团内的文化是民主制成功的重要因素,但总体而言,民主制是一种互相防范的合作制度。甚至与民主制相匹配的文化也持一种“见怪不怪”的态度:把这一制度包含的怀疑视为当然,就像今天人们经过机场安全检查通道时,没有人认为这种将每个人视为潜在劫机犯的制度是对自己的侮辱。事实证明,现代民主制基本上是成功的。
制度试错永不完结
问:只有充满了民主制的公司企业才是最完美的吗?
答:当然,一旦将民主制注入企业,它就有自己独特的道路。企业与政府的不同,使它的民主制既更为艰难,又更为幸运。没有政府那样的自然垄断地位,公司制企业处于更为激烈的竞争压力之下;没有政府那样的暴力资源,公司也不能借助于经济领域之外的手段。然而竞争对单个企业也许是件坏事,但对企业制度却是件好事。因为多个竞争企业的并存,恰好进行企业制度的多样化探索,竞争压力也会带来改进企业制度的动力。
事实上,公司制度不是一套静止的框架,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它在不断试错的过程中演进,它总是存在问题,也经常遇到挑战。一种挑战来自各种各样的风险,考验制度的持久性;一种挑战来自规模,考验制度的“容量”。现代大型企业多以公司形式存在,反映了公司制度的制度容量,而巨大的经济规模又迫使公司制度演化自身。
现代大型公司在美国引人注目的成功背后,是一连串的多样化的制度试错过程。这个过程为我们理解公司制度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对它的研究,培育了多种有关企业组织制度的学说。
在靠近经验的一端,有钱德勒的有关企业理论的历史学派,它注重通过对大型公司的有关事实的把握,理解大型公司的组织特点及原因。在靠近理论的一端,有制度经济学的企业理论;它试图在经验的基础上,用经济学的分析方法辨析企业制度规则的利弊得失。这些研究的存在,反过来也说明公司制度的演进是一个永不完结的过程,它们将会为演进提供各种各样的方案,从而成为制度试错过程中的一环。
从各种指标来看,中国都是传统世界中最成功的文明。长期政治统一的局面,给人们带来了和平的生活环境。据麦迪森估计,直到1820年,中国的GDP占世界的比重还高达28.7%。我们不能不惊叹家族制传统的生命力。几千年来,它一再突破自己的局限,驾驭了越来越大的政治规模和经济规模,并显示了它的持久力。
然而,今天我们更有理由学习民主制传统。这是因为,尽管家族制在今天仍是一种成功的企业形式,但公司制度又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制度选择空间;经过人为的破坏和工业化导致的人口流动,家族制的资源已受到了严重的削弱,我们越来越需要懂得与原来陌生的人共建企业;更何况,公司制度已经显示出了应对风险和规模上的优越。
可以说,现代公司制度在中国刚刚落脚十几年,它主要是由政府的法律推进的。这些法律不少是搬来的现成条文,而缺少中国的经验基础,以至今天大量的中国公司都是徒具形式的。实际上,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期,国有企业进行了股份化改造,民营企业刚刚达到委托职业经理的规模,公司制度特有的问题才刚刚显露。我们不时听到企业的“高层地震”或“政变”,老板与经理的冲突也走上报端,更有大股东设下圈套坑害中小股东的“黑幕”频频曝光。
这都说明,仅凭一纸法律条文无法建立公司制度,真正中国式的公司制度的形成,还要依赖于在冲突的多次博弈中探索制度的均衡。在这时,不是外在的模仿,而是理解其内在机理,可以缩短这一探索过程;这样,翻译、介绍和阅读来自美国及其他具有企业民主制传统的国家文献,就是一件何乐而不为的事情。
趋势:家族包容民主
问: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根深蒂固的,尤其在特定阶段的特定企业中家族制还有生命力,将来的发展趋势会是怎么样?
答:如果注意到中国曾自发地产生过公司制度,我们就能断定有家族制传统的中国文明也可以包容企业民主制。实际上,家族制在扩展中的成功,主要依赖于家族间的广泛结盟,而这早已超出了血缘和地缘划定的范围。宋代复兴的儒学,既开拓了理性主义、功利主义的空间,又进行了形而上的超越。这使得对宗族组织和祖宗崇拜的超越成为可能。中国传统的科举制,更是一种相对成功的官僚体制,甚至可以为今天的大型公司借鉴。如果我们再能透彻理解起源于西方的公司制度,对其奉行“拿来主义”,使之成为中国社会的有机构成,也许就是中国制度结构发展中的重要事件。在外来的知识积累和本土实践经验的互动中,中国的公司制度将会走向成熟。西方文献中已经和正在讨论的问题,是我们正在和将要碰到的问题。只有结合中国的制度资源,解决了这些问题,我们就不仅有成功的企业,还会使我们的文明再度成为最为成功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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