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翟明磊 杨海鹏
《南方周末》:“温州模式”、“苏南模式”当年齐名,时至今日,“温州模式”显示了新的活力,“苏南模式”实际已经终结,为什么两种模式有如此不同的结果?
吴敬琏:在乡镇企业发展过程中,这曾是两个齐头并进的模式。一个是主张集体企业发展,一个是主张私营企业发展。这两种模式在早期各有优势,但苏南不少企业由政府直接管理,它本来也有政企合一的人民公社社队企业的底子,越来越像国有企业,最后变成“乡镇长企业”。
《南方周末》:家族企业在温州占了绝对优势,离开家族企业谈温州是不可想象的。中小企业是温州的主体,却能与美日企业群相抗衡,其中的关键是什么?
吴敬琏:我仔细看了你们的报道,我同意小型家庭企业在竞争力方面是有优势的。温州是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方式,但适合温州的不一定适合全国。
企业有三种基本形式:单个业主制,合伙制,公司制。企业形式无所谓高下,只要在当地管理交易成本最低就是好形式。对于公司制,华人圈开始时通常采用家族公司制,靠血缘来维持。这类公司在法治不健全的国家里,是有存在意义的。但当创始人故去,常常会发生经营上的问题,就应当向现代企业制度过渡,首先是要加大职业经理人的作用。
另外,民间金融的确是有存在意义的,我们在发展现代金融的同时,也要放开中小金融机构。
《南方周末》:我们观察到,温州政府早期因无市场经济经验而无所作为,经委主任曾焕永称之为“因无能而无为”;之后形成自觉的无为状态。但在1995年左右,政府通过土地批租介入经济活动,从而也出现了官员因经济问题受到查处、资本外逃等现象。
吴敬琏:我对无为是持保留态度的。政府在某些方面应当有为,如营造环境,维护信用……对于政府而言,应当有为的地方无为,应当无为的地方有为,是不妥的。浙江查出三个县级市政府被黑社会和流氓头子控制,温州就有两个,不能不说事出有因。
在目前的中国,存在着两种过渡:一种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内地有很多地区正处于这一阶段。另一种是由原始的市场经济,即靠个人与个人关系的市场经济,向法治市场经济过渡。法治为市场经济提供制度保障,法治既约束经济人的行为,也约束政府行为,约束政府对经济活动的任意干预。温州还没完成这个过渡。
《南方周末》:现在温州的成绩已被公认。鲜为人知的是,1998年,在全国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您从温州考察回来,写了一封信给朱总理,提出应当搞活民营中小企业。朱总理加了表示肯定的按语,一时,学习温州成为风尚。您为何推荐温州?
吴敬琏:国家经委主任曾培炎,之后也到温州,沿着我去过的企业看了一圈,调查回来称“去晚了”、“吓一跳”、“想不到”。之后,国家经委出台取消对民营企业的歧视性政策。启动期间,全国还在“保八”,而当年上半年温州工业增长12%,这样的速度是令人惊讶的。
温州以中小民营企业为主,是有竞争力的。温州让我得出结论:在一些地区,已经形成具有很强活力的中小企业群,只要我们采取措施,支持它们的发展并积极加以引导,很快就会在全国形成一些或大或小的“增长极”。他们的投资和扩张活动所创造的需求,将拉动自身生产的进一步扩张和其他地区的经济复苏,从而形成供给与需求相互拉动的良性循环局面。这样,国民经济这盘棋就能全局皆活。这正是我们要努力争取达到的。
全国每年有500万到1000万下岗工人,温州没有下岗人员,浙江全省也只有数万下岗工人,为什么?中小企业吸收了。温州给我们指出了一条路:中小企业,特别是乡镇中小企业,是吸收消化劳动力的好途径。
同时,中国经济的发展需要社会力量的支持。从这个角度看,也希望中小企业家和其他民间力量能够成长起来。如果他们成长起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支持一个有利于大众的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