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劫波的王洪德没有消沉下去，他一边舔着伤口蓄势待发，一边进行着反思：对于京海产权不清的苦痛，他感受至深。尽管10层的京海总部广源大厦在他手中矗立在中关村寸土寸金之地，但他总感到大厦地基不稳：寻根求源，王洪德白手起家，借钱办企业，因为创业者个人没有出资，产权也无法量化。与此同时，为赢得政策优惠和社会认同，他还不得不将财产确定为集体所有。这是那个时代的创造，也是那个时代的局限。

　　如果在产权清晰的企业，高层领导有共同的利益基础，发生矛盾易于协调，既使分化也仅限于资产分割层面，震荡较小。如果在产权不清的企业，个人利益只与其在企业的权力地位有关，而企业为了更好运转，要视个人能力经常发生人事调整，高层斗争便会频繁发生。因为没有共同的利益基础，发生冲突后极易分裂，而且往往表现为谁人多势众谁取胜，使冲突的残酷性增强，解决冲突的成本提高。

　　两次让京海差一点触礁的高层哗变，也从反面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是在一个建立了现代企业制度的公司，不论是集体逼宫，还是会议罢官，都是不可想象的。而如果产权没有量化到个人，权力的更迭往往伴随着利益的巨大调整，这经常会使一部分人心态失衡乃至铤而走险。

　　但是，如果仅仅把京海的几起几落归因于时代，无疑失之偏颇。从京海充满变奏的发展乐章中，也折射出王洪德和他同时代民营企业家的局限与不足。对此，王洪德有着清醒的认识。

　　王洪德在圈内向来以疾恶如仇、仗义豪爽闻名，在京海成立之初，王洪德亲自为京海员工拟订了厂训：忠于京海，追求卓越。在他看来，一个企业的灵魂是职工的忠诚。然而，在他还满足于对员工的道德诉求，在企业内推行人情治理的时候，中关村一批思想先进的后起者已经开始把目光逼近企业发展的核心——产权：四通在段永基的操刀下，搞起MBO的经理层持股；联想通过柳传志的穿针引线，拿出35%的企业产权分封诸侯……当京海经历了内部分裂的苦痛，看到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希望进行产权改革时，它已经连呛几口海水，整日疲于奔命了。

　　有媒体把王洪德称为“三次方的人”，的确，和那个时代的许多创业者一样，王洪德有雄厚的专业技术背景，有对市场敏锐的判断力，也有处理复杂多变的社会事务的政治手腕。然而，随着知识经济大潮的惊涛拍岸，面对现代企业的管理理念和资本运营模式，王洪德日益显得力不从心。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当中关村的诸多后起之秀，诸如联想、方正甚至用友，都纷纷拥抱资本市场时，京海依然在资本市场的门外徘徊。采访中，王洪德不无遗憾地告诉记者，京海曾经是民生银行最早的发起人之一，银行筹办时京海出钱出力，可到了组建出资时，由于种种原因，京海却退出了。“我们过去对资本市场太不敏感了，以至于使企业丧失了许多良机”。正因为如此，一次次的上市机会与京海擦肩而过，由于不能上市，企业产权改革缺乏外部力量有力地一推，现代企业制度依然不能在京海落地开花。

　　模糊的产权背景之上，企业无法建立有效的法人治理结构，企业人治的痕迹明显。目前困扰京海进一步发展最迫切的问题就是企业负债率较高，而在这些负债中，绝大部分是企业的人情担保。“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些贷款担保，京海今天的日子会非常好过。”

　　由于是从“旧垒”中冲杀出来，王洪德身上缺少一种在商言商的商人品格。急公好义、仗义疏财，这种人格上的亮点，体现在商业决策上，则流露出很大的随意性。在海南进行房地产投资时，就是因为看不惯合作者沈太福的做派和为人，王洪德一怒之下，拔腿就走，宁可到手的十几亿元拱手送人。

　　同样，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代科技精英，面对以“奔腾”速度而来的新经济，王洪德显得有点应接不暇。让他懊恼的是，在京海有国内最知名的、身为中国计算机学会主任委员的计算机专家，有最早涉入计算机领域的先发优势，然而，在80年代呼啸而至的PC热潮中，联想却先京海抢得头筹，占领了市场的制高点。“错过这个契机，我们将错过这个时代。”王洪德的话尽管有些盛世危言的味道，可是，作为一家高科技企业，京海主导产品模糊、高科技概念不清晰的问题，也一直为人所诟病。在京海早期的一系列扩张中，从药品、空调到鞋厂、餐饮、超市、保龄球馆，京海给人的印象似乎是无所不干，无所不包。由于这其中有许多是人情投资、拍脑袋工程，不少项目，诸如新型材料、鞋厂等，均以失败告终。还有一些项目，尽管市场前景广阔，“饼”画得不错，可是由于缺乏与资本市场的有效对接，这张“饼”始终没有烙熟。

　　令人称奇的是，尽管20年来，京海一直在一种产权蒙昧的人治状态下发展，可并没有成为长不大的“小老树”，也并没有变成“夫妻父子店”，而是在调整中一步步发展壮大，这不能不归功于王洪德巨大的道德推动力和人格感召力。

　　但是，这种依赖创业领袖个人魅力推动的企业，到底能走多远，依然是个问题。最初的中关村四家样板企业“两通两海”的创始人中，四通老总万润南因为政治问题流亡海外，信通老总金燕静偷税漏税被判刑，科海老总陈庆振也因为某些原因被免职，还有不少中关村的第一代创业者，如今也整天忙着著书、立传，做“政治秀”。——问路石最终变成铺路石、古化石，这似乎成为中国第一代民营企业家的宿命。王洪德希望走出这种宿命，做一块与时俱进的石头，而不是冥顽不化的石头。

　　认识自身局限，是超越自身局限的第一步。如今的京海，在王洪德手中，已经发展壮大为一个资产10亿元、以高科技为主体、以房地产和旅游业为支柱的大型企业集团，京海的二次创业之路渐行渐宽。从最初的投资失败到投资徘徊，到现在的地产赢利，京海一步步锁定着自己的目标产品与主导领域。京海充满人治色彩的“忠于京海”的厂训也改了，取而代之的是“诚信作人，科技创新，开拓市场，追求成功”的理性话语。对王洪德来说，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对企业实施产权制度改革，实现资产人格化，同时，找到一名合格的“船老大”，接替他现在的位置。

　　王洪德依然年轻，依然活在现代时态里，他没有从一个宿命中走出，又滑入另一种宿命。“我希望留给后人的，是一个成功的完整的样本。”他说。

　　采访札记：

　　“我的生命中只有苦难”，王洪德以这句话作为采访的开始。也许在他看来，惟有苦难，才令他的人生更有厚度，显影出更加丰富的色彩。

　　“但是，我从不畏惧苦难，也从不畏惧向苦难奋争。”他马上说。此时已是午后，王洪德一头长发，仿佛一只夕阳下的狮子，整个采访也笼罩在一种别样的氛围里。

　　已经是66岁的老人了，王洪德还是那么容易激动。他大声地读着他写的日记，作为听众，我也一次次被他那写满人生苦难与心灵悸动的文字所震撼。采访过去很久了，不知怎的，他那夕阳下大声朗读日记的剪影，依然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渐渐凝成一座雕塑。

　　——一个时代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