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星光下流逝的美好

　　赵 晓

　　我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有心灵感应。如果有，当年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应该是心有所感的。但我并不确切地有这个印象。

　　但是，今天我却是清楚无比地感知了什么叫心灵感应。

　　昨天因为赶写东西，直至凌晨3：30我才昏昏入睡。突然，我看到了花圈和换幛，清晰地知道有亲人死去，我为此而号陶大哭。哭声中，我募然惊醒，原来是沉沉一梦，但大脑已完全清醒。我再也睡不着觉，翻身起来，给家中打电话，侄女第一句话就是：“老婆婆”驾鹤西去了。

　　我竦然大惊：确实有心灵感应！

　　“老婆婆”是我姐夫的母亲，我本来应叫伯母的，因她年纪大，我尊称她叫“婆婆”，一直是我特别尊敬而想念的人。

　　那一年，我从下放的农村小学转到镇上去上“中心小学”，和姐姐、姐夫以及老婆婆住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两年，度过了我少年时代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那段时间，有江水、竹排、青山、田野陪伴着我，滋润得我惬意而满足。同时，也是我一生中记忆力最好的时候，所有学过的东西过目不忘，语文下课我就能将课文背下来，算术最难的是应用题，可是我能整道题都背下来，并且当时是图象记忆，题看完脑子中算式就出来了，答案也就出来了。

　　有一次，“公社”搞了一次语文、算术比赛，结果我双双拿了第一，敲锣打鼓奖状送到家中。最替我高兴的是老婆婆，笑得合不扰嘴来。虽然身边儿孙满堂，但对我尤其高看一眼，对我的生活倍加照顾，得空时就喜欢和我讲她过去的事情，并且谈人生的道理。

　　老婆婆年纪青青就嫁为人妻，夫家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工商业资本家，他们出产一种江西地方的烤烟，并创出过“永大祥”的名牌。虽然嫁了老板，但老板娘(人称师母)倒比工人还要辛苦些，出的力比工人多外，业余还要种地。老婆婆告诉我，锄地时，她每次都要给自己规定任务，务必完成才能吃饭。

　　我对老婆婆的勤劳有很深的印象。因为老婆婆总是很早起床，一天转到晚，一分钟也不愿歇着。即使没有什么事情，她也总会找些事来做。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闲着难受。老婆婆一再告诉我们的就是“世上最苦是闲人”。

　　尽管并未享过清福，老婆婆在文革中还是被斗，并赶到了我们当地非常偏远的山区去改造。我曾经去那个云雾缭绕的高山之中的小村去探望过一次老婆婆。那里的生活比平地来说，真的是非常艰苦。不过，由于老婆婆对人好，加上山里人淳朴，倒没有人太欺负她，终于熬了最艰难的那段时期。老婆婆后来回顾这一段，总是对我说，世上万般，做人最重要，如果解放前自己做人不过硬，文革这一关一定过不了。

　　老婆婆解放前做人怎么样，我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我无数次目睹过老婆婆对当地乞儿的关照。她在施舍是那样的自然、真挚，就仿佛是乞儿的衣食父母，或者天经地义似的，她的爱心的确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迄今为止，在我的心目中，老婆婆一直是善良淳朴的中国百姓的最典型代表。

　　老婆婆没读过几句书，但奇怪的是耳聪目明、知书达理，而且说起话来，如增广贤文般一套一套的，老婆婆的智慧让我这个读书人自愧不如。除“世上最苦是闲人”外，她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还有“明人不用细说，响鼓不用重锤”，以此勉励我们凡事要自觉自动，不要让人追究。还有就是叫我们不要太看重钱，她就说钱不过是一张纸，指(纸)东又指(纸)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话经老婆婆的嘴说出来，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意味特别特别的深长。

　　岁月象书签，页页翻过。老婆婆80岁过后，一转眼到今年已是92岁高龄了。每次我回到老家，必定会踏着旧时的石板路，去看老婆婆。越到年老，老婆婆越有一种清矍，慈祥、恬然、看透世事的面容，让我的心好生感动，也好生惶恐，因为自己哪怕有一点歪心也是经不住这样清澈的眼神的。老婆婆亦喜欢见到我，好与我天南海北的聊，关心一切外边的情况，也关心我的情况。不过，这两年她的耳朵有点背，我说话要大声她才能听得见，但她自己的思维却从来都是清楚的很的，我惊讶她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脑子。

　　前段时间，老婆婆病了一次。我在北京满心希望她老人家能好起来，然而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永远地告别了人世，告别了我们大家，并且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通知远方的我。

　　面对老婆婆划上句号的生命，我思绪绵绵。不知道老婆婆年青时的样子，但我想应该是很秀气的。随后呢，老婆婆转眼便为人妻，为人母，养育大两男一女，个个健康有为，然后又是长久的生活的磨难与考验，10几年前阴阳界送走夫君后，一晃92岁的人生原来竟是如此匆匆而又匆匆，仿佛白驹过隙，又仿佛一滴露水自叶上坠地。

　　虽然学经济学，但年纪越长，我越加爱不务正业地思索一些非专业性问题。其中之一，是中国文化与制度及中国人行为之间的关系。我的一个感受就是，老一辈人身上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他们身上的古典文化熏陶，旧式的规矩并不见得输于今日街市中锦衣绣食的红男绿女。今天的中国人从娃娃起就学电脑，但在做人方面，在文化熏陶方面，差矣哉！这是文明的断裂与缺失啊！我称之为“无根的浮萍”生存状态。

　　未来的人又会歇脚何处呢？过去，我们已经离开了，彼岸却还远未到达。他们也还是会象我们，因失去精神的家园而灵魂飘荡的可能性极大。

　　仿佛很自然，又仿佛很突然，老婆婆就这样驾鹤西去了。在我的家乡，以及在全中国，象老婆婆一样的老人也都一个个花果凋零。今日我的故园，年轻的孩子少数有幸考上学到了外边的世界，多数无奈去了城市打工。旧的文明，渡船、河码头、竹排、远山，我的家乡，我梦中的“老南方”，象老婆婆一样渐渐老去并最终死去。我为此而不胜惆怅。

　　我永远不会忘记，去年，晚上八、九点钟，我回到老家时，但见路灯失修，街道灰暗、寥无行人，有的人家大门上甚至长了草。那一刻，我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了古老的江南小镇文明正在死去，我也彻底地明白了为什么我每次说中国经济增长良好时，我故乡的伙伴总是在电话中给我浇一盆凉水-----因为城市的发展正是以农村的衰败为代价的。

　　老婆婆经常说，她一生中最遗憾的是摸不起“三寸”(喻指笔—--笔者注)，否则她一定会写下她的许多想法。不会用笔的人是何等的痛苦，我不得而知，大概相当于有话说不出的难受吧！我很想知道，老婆婆数完了92年的日子，告别世界时，是快乐、解脱还是想到了些别的什么。我同样很想知道，象老婆婆这样，从女孩、女人到老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在中国也许是来如风雨，去似浮尘，是没有人关注的，也决不会成为新闻，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唯一清楚地知道的是，一代文明，旧式中国的文明将随着老婆婆这样的旧式中国女人的逝去随风而逝，入土为安。

　　好几年了，我总想记录些什么----不作评论，只是记录，如同白描。中国这二十年变化太快了。过去文革号称翻天覆地，其实改变的只是表面上的中国，这二十多年带来的却是真正的变化，走向的是真正的新路，并且必将朝向新的文明生活方式。但我们付出了些什么，我们又痛失了些什么呢？我们迎来的究竟又会是什么？

　　不要忘了我们对过去的挥别，不要忘了我们对自然的破坏，不要忘了我们付出的辛劳。星光下流逝了许多美丽的东西，为的是追求我们梦想的“进步”。

　　弯弯山道中，有一个秀丽的江南女孩走来，那是老婆婆。

　　逶迤江水中，有一个女人背着娃在淘米，那是老婆婆。

　　动乱时世中，有一个女人从容面对一切，那是老婆婆。

　　家中的厅堂中，有一个女人转了又转，转白了头发，那是老婆婆。

　　孤独与黄昏中，有一个女人送走了最后的晚霞，那是老婆婆。

　　混乱与嘈杂的时代音符中，有一个老女人走过了一生，那是老婆婆。

　　老婆婆走了，用她的小脚，且永不回来。旧式的中国的最后的影子也将随老婆婆离我们而去。重回故乡时，我再也唤不回我日思夜想的西山暮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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