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判断如何可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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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4年08月09日 14:17 中评网 | |||||||||
汉纳·鄂兰(1906-1975)在一九五一年出版《极权主义的根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开始成为政治学界瞩目的对象。其后《人之处境》(The Human Condition)、《过去与未来之间》(Between Past and Future)、以及《论革命》(On Revolution)接连付梓,更奠定了她在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的地位。[1] 但是,一九六三年她把观察艾契曼审判(the Eichmann Trial)的心得发表之后,却引起轩然大波,不仅严重斲伤她与许多犹太挚友的情谊,也令人怀疑她对政治恶行(political evil)的解释是否得当。艾契曼是纳粹时期替
然而,鄂兰的报告除了指责艾契曼的罪行,也提到当年若干犹太团体自干“配合”纳粹的灭族计划,以致希特勒的政策推行得更为顺利。这种“矛头对内”的批判当然激起许多犹太人的愤怒,使他们纷纷与鄂兰断绝来往。但是更严重的是,鄂兰再三强调艾契曼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生性邪僻、无恶不作的魔头,而只是一个平凡无奇、近乎无趣的人。换句话说,艾契曼所犯下的罪行并不是出于什么深刻的邪恶动机,而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根本未加思考。鄂兰以“缺乏思考、麻木不仁”(thoughtlessness)来形容艾契曼的政治罪行,引起许多犹太人的不满,因为他们认为类似种族灭绝这种大灾难不可能不来自深刻的罪恶(radical evil),而鄂兰竟然说这种罪行出于“平凡无奇”的人。 在艾契曼审判之后,鄂兰觉得有必要深入探讨政治罪恶的来源。她尤其想知道:人们内心的世界是如何运作?如何形成对政治事务的判断?或者反过来说,人们内心是如何建立善恶行为的判准,从而对外在的政治行动形成一种规范的力量?鄂兰对这些问题的反省,使她写成了〈思考与道德衡量〉("Thinking and Moral Considerations")一文。这篇文章发表于一九七三年秋天,稍后成为《心灵的生命》一书的基础。在这篇文章里,鄂兰肯定“人是一种会思考的存在”,人有思考的倾向与需要,而思考并不等同于智识能力或认知,它是我们内心一种“无声而孤独的自我对话”,它所要问的是“意义”的问题。一个人如果失去思考的能力,就变得不会反省自己的行为,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内心有无冲突矛盾,也因此“不会在意犯下任何罪行”[3]。 等到鄂兰撰写《心灵的生命》时,她进一步把内心的活动区分成三种:思考、意志与判断(thinking,willing and judging)。她说思考是一种遁离现象界,回归内心深处的“二而一对话”(the two-in-one dialogue)。人在独处静思之时,会感受心灵内在有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不断与另一个自我讨论白天所见所为事情的意义。如果一个自我把外在生活世界的价值观带进来,藉以合理化当事人的行为,则另一个自我会不断质疑检讨。只有当两个自我获得和谐,赋予一个行为同样的意义,我们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生活下去。反之,如果两个自我发生严重冲突,那就代表我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坚定的信念,我们可能不知道该行为是否正确,也可能明明知道行为不对,却眛着良心做下去。因此,“思考”本身是一种具有强大“自我摧毁”作用的心灵活动,它不接受任何既定的道德规范,只要求自我内在的和谐为一。用鄂兰的话来说:“它能将所有既存的准则、价值、善恶尺度等(简言之,就是我们伦理道德行为的习惯与规则)统统撼动、摧毁”(LM1:75,88,174-75)。 鄂兰认为,虽然思考具有一种摧毁既有价值规范的作用,但是放弃思考却蕴含着更大的危险。当一个人对自己行为的意义不加以深思,而完全接受社会通行的规范,则日久必然变成“缺乏思考、麻木不仁”,就像艾契曼在纳粹政权下的情形一样。表面上这种人的行为符合自己所处社会的普遍规范,但是这些规范从来没有经过自我内在对话的严格究诘。因此当纳粹掌权时,他们依纳粹的价值观过日子;而当纳粹垮台后,他们也可以不加思索地接受盟国所加诸的新规矩。鄂兰认为这种没有思考的人生宛如行尸走肉,是所有政治罪行之所以可能的前提(LM1:175-77)。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鄂兰在《心灵的生命》中,仍然延续了她在“艾契曼大审”时的看法。她仍然认为“欠缺思考”是恶人之所以为恶的主要原因 —— 恶人不顾自己内心的自我对话,不怕自己遭受另一个自我的谴责,因此才会无所不为、了无悔意。可是,思考既然只能消极地阻止一个人为非,那么我们积极行动的心灵依据又是什么?固然在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极端情境中,思考所导致的“有所不为”本身也可以视为某种积极的行动,但是这毕竟不是一个好答案。因为在具体而特定的环境下,人们需要判断政治行动是非的依据。由于思考通常关注的都是普遍性的概念,如“正义”、“善”、“自由”等等,它不见得能针对特定的情况告诉我们“这样做符合正义”、“这样做才是善行”。对于这种特定行动的决断,我们必须仰赖另一个心灵活动的作用,那就是“判断”。 关于“思考”与“判断”的关系,鄂兰曾经以“意识”(consciousness)与“良知”(conscience)加以形容。她说:“如果思考 —— 亦即我们内在无声的对话 —— 体现了我们意识中同中有异,一分为二的情境,从而产生了良知这个副产品;那么判断 —— 所谓思考解放作用下的副产品 —— 可以说实现了思考活动,使思考得以在现象世界中彰显出来”。“思考”先以普遍概念的反省淘汰掉所有禁不起检验的意见,包括各种价值、教条、学说、或信念;然后再释放出“判断”的能力,使之针对特定具体的情境,帮助一个人做出正确的抉择。因此,思考本身的政治性有限,它是透过判断才得以让我们感知它在现象世界的作用。而判断则是十足的政治性心灵活动,它不像思考,不必引用任何普遍法则来决定特殊事例的意义,而可以直接成为我们政治行动的依据(LM1:191-93)。归根究底,思考最多只能阻止我们误入歧途,使我们知道有所不为;但是只有透过判断,我们才能与他人积极互动,对政治行动的是非善恶形成明确的判准。 《心灵的生命》第一卷讨论“思考”,第二卷讨论“意志”,但是在第三卷“判断”尚未动笔之前,鄂兰就因心脏病发作而猝逝。研究鄂兰思想的学者一致认为,这未能完成的“判断”问题是鄂兰思想体系极关键的一部分,由于缺了这个“结尾”,三种心灵活动之间的关系不易厘清,而行动与判断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扑朔迷离。但是论者也同意:鄂兰晚年在新社会研究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及芝加哥大学所讲授的“康德政治哲学”基本上就是处理“判断”的问题。虽然这份讲稿并不足以表达鄂兰对判断问题的全部见解,更不能取代她原先可能写成的书,但毕竟还是我们揣测鄂兰思想最可靠的资料,本文以下即根据这份讲稿来分析鄂兰政治判断的理论。 鄂兰认为判断力是人类极重要的一种心灵能力,但是思想史上处理这个问题的人却很少,她之所以以康德为建构判断力问题的主要凭借,乃是因为“在西方的大哲学家中,康德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把判断力当成基本的心灵能力来处理的人”(LM1:95)。鄂兰自己预测她以《判断力批判》来诠释康德的政治思想,将会遭到两个主要的质疑。首先,人家认为康德从来就没写过所谓政治哲学,而鄂兰的取材又是他晚年的作品,这是否真的能代表康德思想,实在不无疑问。再说,以《判断力批判》(而不是以《实践理性批判》或《道德形上学导论》)去诠释康德的政治思想,恐怕有人会认为文不对题,因为《判断力批判》基本上是关于美学欣赏及品味判断的问题,并未涉及道德的是非善恶(LK:7-9)。对于前一问题的答复,鄂兰指出,政治(或者说判断)的问题始终是康德的主要关怀,他的前两个批判(指《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甚至可看成是第三批判的铺路工作(LK:9-10)。至于后一个问题,鄂兰认为政治判断与美学或品味判断都是相通的,因为它们都是主观意见的交换、沟通、说服,而不像科学真理那样强迫人非接受不可;就此而言,它们的共同基础是我们所拥有的客观“世界”,以及人人对此世界的热爱(PF:222-3)。 鄂兰认为《判断力批判》的主题 —— 诸如“特殊的事物”(the particular)、“判断能力”、以及“人的社会能力”(the sociability of men)等 —— 都是极具有政治意义的课题,而且这些问题并不是实践理性所能处理。“实践理性只会推理,然后告诉我们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它与意志一致,就像意志会对我们发号施令,它也是以命令的方式对我们设定种种法则。然而判断则不然,判断是出于一种沉思的、无所作为的欢愉与喜悦”(LK:14-5)。由于鄂兰认为政治基本上并不是订定普遍法则的工作,而是针对特定情势的衡量与决断,因此政治与实践理性无关,反而与美学判断有高度的类似性。 我们现在可以谈“判断”的特性了。鄂兰认为:“人类的判断既不是由归纳得出,也不是由演绎推得;简单地说,他们与逻辑推演完全无关”(LM1:215)。我们在上文已经讲过,由于思考处理的都是普遍性的对象,因此当它要落实到充满特定事物的现象界时,就会发现必须仰赖判断的帮助。换言之,连接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桥梁乃是判断(LK:36)。但是“判断”有两种,一种是“断言判断”(determinant judgment),一种是“反省判断”(reflective judgment)。前者是以三段论式的模式将特定现象涵盖于普遍律则之下,从而确认该现象之意义。譬如我们先有“桌子”的观念或先验图示,然后见到一张桌子便能辨识其为桌子。这种判断方式属于逻辑演绎法的一种,不是鄂兰心目中所认可的判断活动。至于“反省判断”,其运作方式与“断言判断”正好相反,是从特殊现象本身抽绎(derive)出足以说明自己意义的规则。譬如我们看到一朵艳丽的玫瑰花,情不自禁的惊叹“这是一朵美丽的花”,其美丽正是来自这朵花本身,而不必依靠任何先验的“美”之观念。在反省判断中,“一个人确实是从特定事物本身直接掌握到某些普遍性的成分”(LK:83),其运作方式与一般科学知识的累积法则完全不同。鄂兰认为,不仅美学及品味的判断属于反省判断,就是政治行动的是非善恶也是以这种“由特殊见其普遍”的方式来建立评量的标准。 反省判断要能够运作,一个人必须先学会如何透过“想象力”以扩大自己的心胸。鄂兰说反省判断不需要先验性的普遍规则,并不表示我们每个人都要坚持自己独特的品味与意见,视之为唯一有效的判准。相反地,主观的品味选择必须先在内心历经一番假想的讨论,然后才能公诸于众人之前。内心的假想讨论可以降低我们主观品味的任意性(arbitrariness),使我们的品味宣称获得比较高的普遍性,从而对他人具有较多的说服力。就此而言,判断有点类似康德所倡导的“批判思考”(critical thinking)。康德曾经说,只有当我们扩大思考范围,将其它人的想法也纳入考量,所谓的“批判”(critigue)才有可能。一个公平的批判必须尽量设身处地,从众多他者的立场来了解争议中的问题,如此尽管我们最后并未接受他人之见,却能使自己的判断更近乎公正。[4] 除了“扩大心胸”(the enlargement of the mind),判断还要求一个人善用其“想象力”(imagination)。想象力能够“使不在眼前的东西浮现于眼前,使客观知觉的对象转变成内在知觉所体验的对象”(LK,42-43,65)。如果能够充分发挥想象力,那么即使我们外表上是独自在进行批判思考,实质上却能神游于众人共处的空间,而达到康德所言“世界公民”的情境。由于我们透过假想的讨论降低了主观判断的偏狭性,因此判断可以获得相当程度的“公正性”(impartiality)与“普遍性”(generality)。我们考虑的观点越多,判断的普遍性就越大,同时我们从一个特殊现象所要抽绎出来的规则也越有效力。 人们也许会质疑鄂兰以美感判断比拟政治判断有所误导,因为政治固然讲求不同意见的沟通与协调,但美感品味则极为主观,有时几乎毫无讨论余地。鄂兰认为这是我们对美感品味的误解。在她看来,品味绝非纯任主观、抗拒辩论。在选择一种品味时,我们事实上经历某种“以他人为导向”(other-directedness)的心理过程,从而降低了品味选择的唯我性或任意性。鄂兰引述康德来证明这个论点,她说: 康德似乎很早就察觉到,在我们看似私密而主观的感知里,存在某种并不主观的成分。他以如下方式表达这个发现:……“人如果不能与大家共同分享其感受,将不会对一个客体满意”;“如果我们的品味竟然与大家不同,我们会感到羞愧”;甚至更极端地,“在品味经验中,自利主义(egoism)可以被超越”;也就是说,我们会变得“善体人意”(considerate)。我们必须克服自己特殊的主观条件以迁就他人(LK:67)。 鄂兰称此种“非主观”的元素为“相互主体性”(intersubjectivity),认为它是促使我们在品味问题上得以公开讨论、说服、并获致同意的重要保障。 根据鄂兰的说法,品味之所以有“以他人为导向”的性质,主要是因为我们除了视、听、嗅、味、触五种感官知觉(sense)之外,还拥有第六种知觉 —— 就是“共同知觉”或所谓“常识”(common sense)。前五种感官知觉基本上是主观而私密的经验,但是“共同知觉”(或“常识”)则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机制,可以调节、转化感官知觉以适应于一个我们与他人共享的世界,从而奠立共同世界的非主观性。在康德的用语里,此一“共同知觉”即等于“共同体意识”("community sense" or sensus communis)。鄂兰解释道:“判断所诉求于众人的正是此『共同体意识』;唯有透过此一诉求,判断才获得其特有之效度”。在美感品味判断中,我们不能“强迫”他人同意我们的见解,但是我们可以“追求”、“博取”他人之同意。譬如我们不能光是要求别人同意这栋房子盖得很美,而必须透过某些解释,以赢取别人的赞同。别人未必因为原本判断与你不同,就坚持品味问题无法沟通讨论。因为在众多美感判断的事例中,我们有时能成功地说服别人改变观点,有时则会欣然接受别人的意见。“常识”或“共同体意识”在此显然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鄂兰认为,“追求”、“博取”所蕴含的说服层面,足以使判断成为“人类心灵活动中最具政治性的活动”,而“共同知觉”作为这种心灵活动运作的基础,则是“最典型的政治性意识”(the political sense par excellence)。 由于判断活动要求当事人具备“开扩的胸襟”,又预设每个人都拥有“共同知觉”,因此康德才会主张进行判断的人宛如“世界公民”,其观点乃是出乎普遍而无所偏袒。对于“世界公民”的概念,鄂兰曾经有所保留,因为她不赞成全球政府的存在。但如果世界公民不是指涉一种法权身分,而是指“世界的旁观者”(Weltbetracher, a world-spectator),则鄂兰又欣然同意(LK:44)。事实上,鄂兰所说三种“心灵活动”(思考、意志、判断)都要求当事人从现象世界中遁离,在此意义上,它们都使人成为世界的旁观者。但是鄂兰特别指出,判断活动所预设的“遁离”与一般哲学思考活动的遁离并不相同。最重要的差别有二:第一,“(判断)并没有离开现象世界,而只是不积极介入这个世界,它要找到一个较有利的位置,以便观照全局”。第二,哲学家在思考时,必须远离所有朋友以及这些人的错杂意见,这样才能够冷静地沉思推理。而判断则不然,虽然“判断者”不介入实际的利害纠纷,但是他必须就同一个事件与其它旁观者交换意见、彼此沟通;换言之,他们胸中自有无数同仁,他们并不孤独(LM1:94)。对康德来讲,下判断的旁观者比行动者更有资格论定整个人生舞台的意义,而且他这些拥有“开扩胸襟”的旁观者乃是多人并存(exist in the plural),而不是黑格尔式的孤独哲学家(LM1:95-6;LK:63)。 然则判断活动的政治关联性又是什么呢?一个简单的回答是:缺乏判断能力以分辨特定行为的是非善恶,人们将失去行动的准绳,变得凡事无所不可。但是比较详细的回答则必须包括前述所有概念 —— 开扩的胸襟、想象力、共同知觉、交换意见的旁观者等等。这些因素使得判断具备高度的政治性,而良好的政治行动必须出自良好的政治判断。我们可以以艾契曼的罪行为例,再度反省心灵活动与政治行为的关系。原先鄂兰强调艾契曼“平凡无奇的罪行”(banal evil)是由于“欠缺思考、麻木不仁”。但是仔细分析之后,我们发现这不是唯一的原因。鄂兰说:“艾契曼性格中一个比较特定、也比较关键的缺点,是他几乎完全无法从别人的观点来看待事情”。也就是说,艾契曼是如此安全无忧地“被其侍卫保护着,完全看不到、听不到他人的存在”,于是当他必须下判断以决定其所掌控犹太人的命运时,他可以说是“独自”(alone)做了他的决定(EJ:47-49)。并不是任何天性中的邪恶因素诱使艾契曼犯下史无前例的罪行,而纯然因为他已丧失判断的能力,失去“透过想象力与无数他人相互沟通”的能力。由于艾契曼不了解诉诸“共同知觉”的重要性,他才会变成一个只知道重复陈腔滥调的“空洞”人物。艾契曼没有养成独立判断的能力,使他在举世滔滔的历史洪流里只能随波逐流,最后当然唯希特勒的命令是从(EJ:294-95)。鄂兰认为,整个犹太人灭族灾难的故事(the Holocaust)正好见证了人类一旦放弃政治判断的能力(与责任)后,所可能发生的悲剧。 最后我们要谈一下“范例效度”(exemplary validity)。前面说过鄂兰的判断乃是一种“反省判断”,当我们要对一个东西或一种现象下判断时,我们根据的不是普遍性的概念或法则,而是根据此类事物中最足以为模范(exempler)的特定实例。换言之,判断既不是采用柏拉图的理型或康德的图式(schema)以衡量一切同类事物,也不是像归纳法那样历经无数个例才汇结出一个抽象、普遍的法则;它是直接以我们所知道最具特色又最具代表性的特定实例来做范例,从而判定其它个例之高下。在这个过程中,范例本身仍然保有它的特殊性,同时又能展现出足为众物仿效、比拟的普遍性。好比说,当希腊人要论定某人是否堪称勇敢时,他们心中浮现出来的范例就是阿契里士(Achilles),而当中世纪的人要判断一个人是否良善慈悲时,他们会想到耶稣或圣方济(LK:77,84)。 鄂兰认为模范或范例(exemple)对判断的重要性,就像康德的先验图式对认知的作用一样,它能够巧妙地结合普遍性与特殊性于一身(LK:84)。而判断的范例效度有多大则完全要看所选的范例是否允当,虽然这种效度不像科学认知的经验效度那样绝对、普遍,但是因为史学与政治学的概念多半具有这种“有限的性质”(restricted nature),因此我们在研究政治现象时,还是要注意判断所独具的范例效度(LK:85)。鄂兰说:“许多概念起源于某一特定的历史事件,而我们把它们当成范例,使其效力不仅限于自身,也可推广到其它类似情境”。因此范例效度的多寡完全要看我们所做的选择得当或不得当(LK:84-85)。透过这个论证,鄂兰使美感经验与政治判断熔为一炉,而通俗的道德规范则毫无决定作用。当我们回归心灵深处以衡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之时,我们毋须求助于任何超越或抽象的法则,而只要想象我们所敬仰的典范会如何对应此一情境。我们以范例为师,并将此意见与实存或想象的人群交换讨论,以确定我们的选择是否正确、可欲。这是政治判断形成的过程,也是政治行动的有效依据。 鄂兰的政治思想具有美学色彩,已是许多学者公认的事实。这种美学式政治思想的利弊得失,也有许多人撰文指出。[5] 本文不拟就此问题继续深究,倒是愿意指出鄂兰关于政治判断的美学式思考,无意间与晚近流行的“审议式民主理论”(theory of deliberative democracy)有许多呼应之处;而她一度详细分析的“想象力”、“开扩胸襟”、“常识”、“共同体意识”等概念,也可以填充当前审议式民主理论学者所未及发展的空隙。 研究民主理论(特别是参与式民主)的人,很早就注意到鄂兰的思想是民主理论的重要泉源。譬如班杰明?巴勃(Benjamin R. Barber)在所著《强势民主》(Strong Democracy)一书中,不断推崇鄂兰所继承的亚里士多德式哲学人类学,乃是民主政治不可或缺的基设。亚里士多德率先提出“人天生是政治动物”的观点,鼓励人们透过参与公共事务以培养德性,实践人生幸福。鄂兰在《人之处境》进一步发扬此种实践哲学,故为巴勃所赞许。[6] 但是更重要的,巴勒曾经说: 参与模式下的强民主试图在缺乏独立判准的情况中解决冲突,其方式是透过一种持续进行、近似自我立法的参与过程,以创造出一种政治共同体。在此过程中,依赖性的私人身分将会转化为自由的公民,而局部性的私人利益则会转化成公共利益。 巴勃强调在多元社会中,人们不能诉诸任何既存的道德规范,而必须从民主讨论的过程中直接产生具有拘束力的行为法则。这种想法既有一点“后现代情境”的味道,也预告了“审议式民主”沟通形式的来临。有趣的是这两点鄂兰在《康德政治哲学演讲》中都多少提及,彷佛她更早就预见了九○年代政治审议问题的可能发展! 鄂兰认为处身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人,无法如传统社会一般诉诸既有的价值规范。他们必须独立思考,在“愿意与他人共享一个世界”的前提下,设法建立政治行为的准绳。就其摆脱传统习俗规约、否定任何先验原则来看,鄂兰与巴勃一样承认了“后现代情境”的存在。但是不同于后现代主义者之拒斥理性,鄂兰仍然采用启蒙批判的语汇,也相信论辩沟通的可能。在这个层面上,她反而比较接近审议式民主理论家的想法。审议民主论者认为现存代议式民主只注重投票以及派系利益的交换,日益远离民主政治鼓励人们参与以改善政治生活的理想。因此他们主张重新设想民主审议过程,假定人人拥有基本的自由与平等,在公开、理性、追求共善的精神下,让所有成员都能充分表达意见,彼此沟通说服,最后则由较佳论证(better argument)脱颖而出,成为众人可以接受的共识或决议。审议式民主理论不预设任何先验的实质规范,但要求人人尽量超越一己私利,从公共利益或至少试着从他人的角度反省一个问题。随着沟通讨论的展开,人人都有机会以较具说服力的理由去改变别人的心意,但也都应该对外在世界保持开放,准备修正自己原先不够成熟的见解。经由这种程序产生的结论,理论上具有最高的正当性,可以合理地要求参与审议者服从。[7] 鄂兰在《康德政治哲学演讲》中,当然没有像目前审议民主论者那样巨细靡遗地讨论政治沟通的过程。但是她所提出的“想象力”、“扩大胸襟”等概念,与上述审议活动若合符节。而她所分析的“共同知觉”(常识)、“共同体意识”、“世界的旁观者”、“范例效度”等,迄未为审议民主论者发觉,其可能作用却极为重大,值得关心民主政治的人留意。事实上,审议民主理论自兴起以来,已有不少人怀疑其理性预设太强,无形中等于重蹈了启蒙计划理性中心论的覆辙。但是如果放弃理性基设,分判论证高下的标准又何从建立?决策共识又如何可能?在这些问题上,鄂兰的美学式思惟正好可以发挥补救之作用。鄂兰不以五种感官知觉为限,提出“常识”作为公共领域的基础,实际上已超越启蒙理性定义的范围。接着,鄂兰又以“世界旁观者”作为论证效力的公正裁量,使原本抱持主观意志或私人利益的竞逐者面临重大考验,因为他们不仅需要打倒对手,还必须以最能为旁观者赞同的方式赢得比赛,所以审议的过程获得了起码的公正性。最后,鄂兰以“范例效度”作为政治判断的衡量指标,虽然仍有若干理论上的细节等待补充,却不失为后现代情境下响应“普遍与特殊”问题的一种方法。过去的普遍标准常常是以牺牲特殊性为代价,循着一元演绎系统或经验归纳法加以建立。但是鄂兰的范例却是由特殊现象体现普遍效力,其适用性固然会随着时空转换而变迁,但新范例的提出却说明了“共同知觉”也可以更新,而“共同体意识”也可以重塑。这些连锁关系保障了人类世界的稳定性,使民主审议在多元价值并存的时代仍有实践的可能。 在鄂兰去世二十五年之后,政治学界将会发现她的思想启示与日俱增。不仅研究大众文化批判的人谈论她、研究民族认同的人需要她、研究女性主义的人重新了解她、甚至研究基因工程的伦理冲击的人也会设法挖掘她的思想资产。本文以鄂兰晚年作品的关怀为例,说明她的哲学如何可能影响未来民主理论的发展。乍看之下,这条从政治判断到审议民主的路径似乎颇为曲折,但是在政治思想千回百转的世界里,这种连系既不是最遥远的一种,也不会是最后的一次。 更多精彩评论,更多传媒视点,更多传媒人风采,尽在新浪财经新评谈频道,欢迎访问新浪财经新评谈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