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市场经济地位之辩

　　在中美贸易关系日益密切之际，向来推崇自由贸易的美国，为何坚持给中国贴以“非市场经济”之名？理解这一切，离不开美国目前的贸易状况以及经济结构的转型。同时，在国内愤慨驳斥声中，我们意识到来自外部的力量也许更能推动中国市场经济体制的完善。

　　华盛顿时间6月3日，美国商务部主楼大厅，从早上九点开始，中国市场经济地位首轮听证会经过7个多小时的辩论结束。大厅内气氛平静，来自美国21个企业和行业协会的近7 0名代表意见一致，反对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

　　九十年代后期开始，中国政府一直谋求撕掉被欧美等国贴上的“非市场经济”标签。4月，在中美商贸联委会会议上，中国终于和美国达成协议，把改变中国“非市场经济地位”的工作提上日程。双方决定联合成立关于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工作组。工作组第一步要开展的工作，是在美国的法律框架内考察中国的经济体制，并经过双方的商谈，确认中国取得市场经济地位的步骤。包括本次在内的一系列听证会，将为中国市场经济地位工作组搜集议题。

　　听证会后，美国助理商务部长James Jochum说，下个月他将访问中国，继续讨论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问题，“从申请到完成一般需要至少18个月，这次考虑中国的问题恐怕更为复杂”。

　　对中国政府而言，获得市场经济地位很可能不亚于WTO入世之难。

　　“在‘非市场经济’的大帽子下，这官司很难办”

　　为什么中国想要美国承认其市场经济？美国人眼中的市场经济是什么？回答这两个问题，不得不从中国企业遭遇的海外反倾销说起。

　　4月13日，美国商务部公布了对中国彩电反倾销案的终裁结论：中国彩电在美国构成倾销，对美国企业构成实质性伤害，将被征收反倾销税。经过微调后确定的反倾销税率分别是：长虹26.37％，TCL21.25％，康佳9.69％，厦华5.22％，其他应诉企业22.94％，其他未应诉企业78.45％。

　　事情起自2003年5月2日，美国一家彩电装配企业五河电子公司诉称，中国彩电以低于国内生产成本的价格在美国销售，要求对其征收84％的反倾销税。

　　判别是否倾销，成本价格的确定至关重要。针对“非市场经济”国家的企业，反倾销国采用“第三国替代”的方法，即引用与出口国经济发展水平大致相当的市场经济国家的成本数据，计算所谓正常价值并确定倾销幅度，以及相应的倾销税率。

　　这次彩电反倾销案，美国商务部选择了印度作为替代国，中国的彩电企业觉得太冤，“印度彩电年产量低，与中国的实际产量相差甚远，不符合现实情况”。而20世纪90年代，欧盟判决中国彩电倾销时，选择的替代国是新加坡。当时，新加坡劳动力成本是中国的二十余倍。两者显然都高估了中国产品成本。

　　长虹发言人刘海中指出败诉的关键：“在‘非市场经济’的大帽子下，这官司很难办。” 6月3日的听证会曾给在应诉中的中国彩电企业带来一丝希望。如果中国市场经济地位得以承认，倾销之说还有可能翻案。因为如果采用中国的实际成本计算，中国显然并不构成倾销。

　　长虹没有等来最后的希望，首轮听证会依然认为“中国是非市场经济国家”。

　　由于顶着“非市场经济”的帽子，中国正成为世界头号“倾销国”。截止到2004年2月，中国遭受的倾销诉讼达到600多起，占世界总倾销案的11%，远高于中国在世界贸易量中的份额——4.8%。并且，中国的败诉率为64.5%，比世界平均40%败诉率高出二十多个百分点。

　　中国政府逐渐意识到企业被诉倾销带来的危害，并鼓励企业积极应诉。但是“非市场经济”之下，败诉率居高不下。有国外媒体分析说：“中国政府对于美国政府在审议美国企业针对中国进口商提出的倾销指控中，使用这一标准越来越感到沮丧。” 我国驻美使馆商务处公使衔参赞戴云楼在首轮听证会上表示“中国政府期待与美国商讨在美国的反倾销法框架内，取消中国目前的非市场经济国家地位的问题”。 6月初，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吴邦国访问欧盟成员国丹麦时说，“给予中国完全市场经济地位，不仅仅对中国有利”，希望丹麦能在欧盟中起到积极作用。

　　“我们将使用六条标准对中国的现实情况进行衡量”

　　“非市场经济”与“市场经济”如何界定？美国《1930年关税法》给出了六条标准：货币的可自由兑换程度；劳资双方进行工资谈判的自由程度；合资企业或外资企业设立的自由程度；政府对生产的控制程度；政府对资源分配、企业产出和价格决策的控制程度；美国商业部认为合适的其他判断因素。

　　美国贸易代表罗伯特.佐立特说：“这些法定标准，为美国提供了在劳工、货币政策、补贴和其他问题上衡量一国市场经济地位的重要标准，我们将使用这一标准对中国的现实情况进行衡量。”

　　根据这些标准，听证会上第一个发言证人Philip English说，中国目前还没有做好准备，以满足美国反倾销法要求，从非市场经济国家晋身于市场经济国家。中国的很多做法，如国家对出口和资源配置实行控制，使其无法获得市场经济国家地位。他还指出中国的汇率制度并非基于市场，而是实行将人民币兑美元固定在8.28元的联系汇率制度。

　　Philip English是宾夕法尼亚州共和党众议员，代表了宾州选民的利益。而宾夕法尼亚州的大型钢铁企业认为中国钢铁在美国倾销。

　　美国劳工联盟及产业工会联合会(AFL-CIO)也作证说：“目前在几项关键性标准，包括货币控制、基本的工人权利保护、不合理的补贴、功能失灵的银行部门和政府对经济的广泛干预方面，中国不符合市场经济的标准。因此，美国目前与中国政府进行有关是否给予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谈判的时机还不成熟。”

　　此外，美国钢铁公司、纺织品团体全国委员会等证人纷纷发言。发言侧重点各有不同，结论却殊途同归：中国与市场经济的六个标准存在巨大差距，尤其与前两条标准相左严重。

　　正如4月28日美国商务部部长唐纳德.埃文斯在美中经济关系演讲中所强调的，“劳资和汇率两项标准将是美国政府衡量中国市场经济地位重点考虑的问题……除非由市场主导决定劳资和货币兑换，否则中国仍将是一个非市场经济国家”。

　　其实，听证会上一边倒的基调早已确立。

　　5月份，美国商务部在听证会公告中指出，美方希望了解中国经济体制中与市场经济不一致的地方，政府政策及其施行可能对市场以及中美贸易产生的冲击，中国的银行、国有企业经营情况，省级以及地方政府在税收优惠、鼓励出口等方面的政策以及实施情况等。公告流露出美国的基本态度，迎合甚至鼓励各利益团体对中国的“控诉”。

　　总部设在华盛顿的美国制造业协会为美国制造业受到的冲击忧心忡忡。其发言人David Hartquist称，中国的货币政策给中国提供了不公平的贸易优势，去年中美贸易顺差达到1240亿美元，并使得美国工厂自2001年以来失去了200万个工作机会。他还说，2000年以来，来自中国制造的商品进口增长了52％。“这对美国公司和工人来说，非常紧迫。他们能在几个月内击垮一个美国工厂。”

　　为保护本国产业，借道“非市场经济”，美国可以对物美价廉的中国商品施以重税，阻挡中国企业角逐美国市场。“不具备市场经济地位，中国将遭受更多的反倾销调查，并有可能为此支付更多的关税。”中国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美国很清楚中国的处境，“如果美国顺应中国对市场经济地位的诉求，将比宣传贸易威胁论更好地推动中国在劳工标准和货币政策上实施改革。”矛盾又一次落脚在汇率问题上。

　　咬住中国“非市场经济”不放，是美中贸易逆差恶化的结果

　　单以汇率乃至六条标准而言，俄罗斯绝不比中国更有优势。耐人寻味的是，美国新近承认了俄罗斯的市场经济地位。

　　据报道，中国商务部一直在密切跟踪欧美在给予俄罗斯完全市场经济地位问题上的动向，并组织力量对欧美此举的意图、影响及我方对策进行了研究。根据商务部的分析，欧盟此举更进一步证明了市场经济问题的政治性。欧盟在并未对俄罗斯市场经济建设公开进行全面调查和评估的情况下，在欧盟——俄罗斯峰会上突然宣布这一决定，显然是为了报偿俄罗斯最近以来在北约、削减战略核武器等政治、军事问题上给予西方各国的合作。而美国的举动，与俄罗斯在伊拉克战争期间给与的帮助很有关系。

　　但是，从近期直接经济利益来看，俄未必从中获得很大实益。因为市场经济地位直接适用在倾销计算中。一方面欧盟针对俄罗斯的反倾销案件并不很多，另一方面倾销计算还涉及许多其他复杂因素，如国内销售价格、公司是否保有完整的、符合要求的会计帐目等。从目前俄企业的管理水平看，即使享有市场经济地位，也较难获得较低的反倾销税率。

　　与俄罗斯相比，中国进出口贸易发展迅速。逐年扩大的产能，日益完善的基础设施，世界工厂地位的形成，都促使中国产品进入世界市场。国际上经常用外贸依存度，即一国进出口贸易总额占其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来衡量一国或地区的经济对国际市场的依赖程度。2002年中国外贸依存度为51%，2003年为60%，高于美国的18.2%、日本的18.8%、英国的39.5%等发达国家，更高于印度(约20%)和墨西哥等发展中国家。

　　同时，中国资源、能源对外依存度继续加大。2003年，原油、铁矿石、氧化铝对外依存度分别达35%、36%、47%，镍和天然橡胶的对外依存度更高达55%以上。

　　从根本上说，美国咬住中国“非市场经济”不放，正是美中贸易逆差恶化的结果。

　　美国一向主张市场经济，鼓吹自由经济。实际上，当美国产品在市场上占有优势地位，其对外贸易状况良好时，美国呼吁自由贸易的声音一向最大。但是近几年，中美贸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美国一些有识之士提出，中国商品进入美国，实际上降低了美国通货膨胀率。摩根斯坦利首席经济学家史蒂芬.罗奇数次谈到这个问题，他认为，在没有通货膨胀的情况下，中国让美国人享受到了物美价廉的商品。

　　但是从数字上看，中美贸易不断恶化，2003年仅对中国美国的贸易易差达到1000多亿美元。与此同时，中国成为仅次于日本的美国第二大国债债权人。实际上，美国对中国“非市场经济”的定位，更多是因中美贸易恶化而不得不作出的反应。

　　这种做法遭到了美国国内一些专家的批评。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说，美国不应该扯起贸易保护的大旗。在国会听证会上，他指出，这样做首先违背了自由贸易的宗旨，其次对美国消费者不公平，损害了消费者利益。

　　贸易逆差是美国产业结构调整的必然，中国亦可藉此调整经济行为

　　深究美中贸易逆差的原因，需要考虑美国经济转型的大背景。九十年代以来，它开始了从传统的工业经济结构向高科技经济的转型。在转型的过程中，传统的产业优势失去了，高科技经济又不能迅速开辟市场，这必然产生贸易逆差。

　　实际上，美国经济结构的转型，已经使得美国在纺织、钢铁、小型家用电器等领域失去竞争力。例如彩电业，美国本土彩电产业力量很小，这个市场一直被日韩欧等制造商把持，对中国彩电业提起反倾销诉讼的美国五河电子只不过是一个成立五年的组装厂商，中国彩电能对这样的一个美国产业造成多大的伤害？中美之间逐年增大的贸易量也与中美产业重合度小，产业互补有很大关系。

　　一旦中国产品被拒绝，必然会有其他国家产品进入美国市场，例如墨西哥、东南亚等国家。相比中国，这些国家的商品更贵，最终只会加重美国消费者的负担。

　　从根本上说，贸易逆差是美国产业结构调整的必然结果。调整速度的过快，造成传统经济与高科技经济未能顺利过渡，也增大了贸易逆差。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贸易逆差未必是件坏事情，经济结构的过渡与调整是美国经济进步的表现。只看到表面现象，夸大贸易逆差，是对美国整体经济的误解。

　　美中贸易逆差另有一个重要原因：美国自身对中国高科技产品出口的封锁。在一贯的警惕与封锁政策下，尽管美国极其需要扩大其高科技产品市场，却仍然坚持不对中国出售。在这里，政治因素代替了经济要求。中国不得不转而向欧盟国家、以色列、俄罗斯等求购。从这一点上讲，美国对自身的贸易逆差负有责任。

　　至于美国“中国制造带来美国工人失业”的舆论，更是偏激。全球化过快的速度，在把廉价商品带入美国的同时，也带来了失业。失业并非由于中国产品的进入，而是全球化进程的结果。作为全球化的重要载体与标志，跨国公司进入各国，尤其是业务外包的出现，如印度、东欧等大量承接美国等发达国家的外包业务，成为工作外流的最重要因素。

　　对中国而言，与美国以及欧盟围绕“市场经济地位”的艰涩谈判，并非完全的坏事。来自外部的力量，也许能比内部的力量更好地推动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和经济管理方式的改革。

　　一位投资人士说，“客观地讲，就六条标准而言，中国没有几条符合标准。在重点强调的前两条标准——汇率和劳资，差距显而易见。目前中国实行盯住美元汇率制度，浮动比率又极低，难以正确反映货币和贸易的供求状况。”劳资关系上，中国劳动力蓄水池之大，极大削弱了工人的议价能力。工会往往是雇用方力量的延伸，社会稳定、大局为重等地方政府的态度，更弱化了工人的声音。在生产、资源分配等方面中国政府所起的作用也不尽如人意。虽然中国政府的宏观意识较原来有了提升，但经济市场化方面仍有待改进。

　　中国的企业也将在出口策略上吸取教训：企业应该有自律行为。目前在服装、日用品等行业，对内，企业拼命压低工人工资，导致员工生活条件恶化；对外，企业相互之间拼命压价，使整个行业利润剧减。企业失去自律，市场就容易造成混乱，竞相压价最终导致大家一起倒台。“非市场经济”以及一系列的针对中国产品的反倾销诉讼，告诫中国企业，进入世界市场要有自律意识。短期的混战也许有利于个体，但是长期必然不利于整个行业。考虑到未来长远利益，中国的出口型企业，应该增强自律意识，并在提高质量、良性竞争上多下功夫，这也是对中国企业比较好的启示。

　　现在我们的主要出口产品是纺织、小家电和日用品等民营资本集中的行业。随着中国产业的升级，以及重化工时代的到来，中国将有更多的重化工产品进入世界市场。如果中国政府不改变现在经济管理方式，未来面临的反倾销将更为严重。对中国政府而言，现在正是思考如何改变自己，为企业在世界市场竞争打下良好经济基础的时候。

　　美国(US)判定市场经济地位时实行的一套标准

　　美国1930年关税法案，经修订后，规定美国商务部按照六项标准判定一国是否可以获得市场经济地位。这六项标准在1930年关税法案第771节18段。具体如下：

　　(1)一国货币自由兑换度；

　　(2)劳资双方通过自由讨价还价确定工人工资；

　　(3)针对合资企业设立或外国投资的限制程度；

　　(4)生产方式的国有或国家控制程度；

　　(5)政府对资源分配、企业产出和价格决策的控制程度

　　(6)管理机构认为合适的其它标准。

　　针对国内某一行业是否是市场导向的行业(MOI)，美国有专门的三条标准：

　　(1)政府不能干预被调查商品的定价或产量；

　　(2)被调查商品所属的行业应以私人企业或集体所有制企业为主。该行业可以有国有企业，但国有企业的大量存在将很不利于市场经济地位的判定；

　　(3)所有主要的投入，不论是实物或非实物(例如劳动力、企业管理费用)以及总投入中占重要比例的那部分投入，应该是按照市场价格支付的。

　　欧盟(EU)判定市场经济地位时实行的一套标准

　　1、公司有关成本、价格和投入，包括原材料、技术和劳工成本、产量、销售和投资方面的决定是依据市场信号作出的，反映了供应和需求，没有严重的国家干预，主要投入的成本很大程度地反映了市场价值。

　　2、公司有一套根据国际会计标准独立审计的，并适用于任何目的的清晰的会计审计报告。

　　3、公司的生产成本和财务状况没有因为以前的非市场经济体制受到严重的扭曲，特别是在有关资产折旧、其他呆帐、易货贸易和以抵偿债务方式实现的支付。

　　4、有关公司受到破产法和财产法的管辖，确保了公司营运的合法性和稳定性。

　　5、汇率转换依据市场汇率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