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际化人才的一天,总是从西式早点开始。
牛奶、面包,涂奶油果酱。
若是在国际饭店里,基本上不是欧式就是美式。边吃早点边读报。看人在哪个城市,先读当地的报纸,可能是香港《明报》,可能是台北《中国时报》,可能是新加坡《联合
早报》或是《法兰克福汇报》。
但是有几份国际的报纸是不管你在哪里都会找来看的,譬如《国际先驱论坛报》、《亚洲华尔街日报》,或者听BBC的广播,看CNN的电视报道。
世界各大城市的这个样子已经完全一致了,人类的生活也在一致化。
你看看北京,现在难得看见一幢绝对中式的房子了,水泥、玻璃幕墙,还有不伦不类的尖顶。有几个心怀古典的人,不甘心集体崇洋,在又高又飘的摩天大楼上面弄上一个琉璃屋顶。京郊的别墅部落就走得更远了,他们干脆高举起复制美国的旗帜,理直气壮的要在北京建设起一片美国风景,让这个时代的富人们时刻感受自己的国际化身份和贵族生活情调。
房子里的风景也是一样啊。一个Ikea的家具就把每一个公寓,不管是在墨西哥还是上海、是赫尔辛基还是洛杉矶,都“统一”了。出门坐车,别说是汽车,就那几个固定的选择,连不同城市的地铁都是几个品牌公司的产品。所谓街道家具——马路边的路灯、公车站牌、广告设置、人行道设计等等,都变成了全球企业的产品。都市的景观和建筑,透过国际竞标,由少数全球化的建筑师与开发商运作,造成面貌相似的大城市。
100年前,梁启超那个时代,知识分子谈所谓的“西学东渐”。西方的影响刚刚来到门口,人们要决定的是究竟应该敞开门来,让它全部进来呢,还是只露出一条小小的缝,让某些东西一点点进来。100年后的今天,所谓“西学”,已经不是一个“渐”不“渐”的问题,它已经从大门、窗子,地下水道,从门缝里头全面侵入,已经从纯粹的思想跟抽象的理论层次,深入到生活里,成为整个世界,渗透到最具体的生活细节之中。
有几个简单的问题我们要提出:身为黄皮肤的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过一种美国式的生活?为什么即使在中国,在北京,也有人试图把我们拉进欧洲、美国情景中?为什么我们对这样的生活不拒绝,反而生活得得心应手?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们复制别人,而不是别人模仿我们?
仔细看看我们24小时的生活内容,代表“全球化”的东西中,其实99%是西方的影响,是西化。然后再细看西化的内容,譬如说讲物质的品牌而言吧,其中又有非常高的比例,是美国来的东西。
对我们而言,所谓全球化的内涵,其实就是一种“美化”的过程。
一种从物质到精神,从居住带饮食的“美化”。
我们并是说美国精神不好,甚至不是说复制美国不好,我们是担心丧失自己,在大量的复制生活之后,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找得到回家的路吗?
不要误以为那些表面的包装和行销能促使一个人的文化结构、生活方式发生本质变化。就譬如学习英语,一个把英语的文法学得烂熟,语汇背得特别多的人,不见得会使用英语,因为语言的背后藏着习俗和价值,不懂得这些习俗和价值,是不可能真正掌握一种语言的。可以正确地拼写出democracy或者civil society的人,不见得会用这两个词。或者说,会使用这两个词,指的不是只会拼写或发音这两个字而已。同样的,住在一幢美国式的别墅里,与真正的美国精神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无论这个世界的建筑美学如何更新,我们的四合院都是一种独特的美学,那么,当我们拥抱国际化的时候,我们的首要前提应该是懂得如何保存这个美学,并将它发扬光大,让全世界都来欣赏它。
不要把自己淘空,更不要把自己的内容换成别人的内容。道理如此简单: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谁要你模仿的、次等的、没有性格、没有特色的东西呢?艺术最大的敌人是缺乏个性!巴黎跟纽约竞争,会把自己的老房子、老街拆了,去建和纽约一样的高楼大厦吗?希腊人会把卫城推倒了,在濒临大海的山坡上修建许多现代化的渡假村吗?人们不远万里来看北京城,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来看北京的超现代高楼或者法国人设计的模仿巴黎香榭丽舍的王府井吗?
这就是我们的当代建筑的陷阱,我们已经找不到自己的词汇。
我们把土地和城市提供出来,让别人实验他的词汇,驰骋他的想像。我们的音乐走西方交响乐团的路线,走不出自己的路。我们的文学,有一点国际输出,可是其中有相当的比例不是汉语的精华,而是满足他人猎奇心理的投其所好。而我们古老的居住文化,则干脆毫不脸红地举起了复制美国的旗帜。
问题是,生活怎么能复制?如同历史怎么能复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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