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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商学院:文化中国与儒家传统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8月31日 19:31  长江商学院官网

  文化中国应该摆在一个更宽广的范围来了解,更宽广的世界就是儒家文化的世界。

  文化中国,就是从文化的角度来了解中国,而不是从经济、政治方面,但经济和政治也是必须考虑的两点。考虑经济问题的时候,可以不触及政治问题,但如果纯粹通过经济来考量却仍旧不能了解的时候,就要有政治的介入,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此次金融风暴。

  如果有了经济的考虑,有了政治的考量,还不能了解一个现象,那么则需要了解文化环境。文化是一个宏观性的架构,它不能单独的或者从纯粹意义上来了解,那就变成“文化绝对论”了。这是我不赞成的。

  华人社会内部的互动

  “文化中国”包括三个意义:

  第一个意义,就是由汉人或多数由汉人来组成的世界,包括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澳门和新加坡(新加坡有70%以上的华裔),当然也包括这些地区的少数民族。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讲,中国是多元一体的国家,这是中国社会构成的重要特征。现在的中国在实体上延续的是清帝国,而清代帝国又是一个多元的,多种族,多语言的大帝国,叫五族共和国,就是汉满蒙回藏。以前也有人建议认为,中国的国旗应该是五色旗,五种颜色,代表汉满蒙回藏;四种语言同时使用,一个当然是满文,再有就是汉文、蒙古文和藏文,所有的官方文件都是四种语言。

  让我们了解一下满族,满族也反映了中国文化的一些特色。满族进关带了一百万人,这一百万人能够长期控制4亿人口,绝对不是靠军事、政治,主要靠的是文化,也就是儒家文化。清代是完全用儒家文化来控制这个社会,而且是带有强制性的。清代的皇帝和贵族对儒家文化的象征符号、对它的意义世界控制得非常严格。只要有任何偏差,你要受到很大的罪责,比如大家都知道的文字狱,是很严酷的。

  再举一个例子。乾隆时期,有一个地方官,不了解清代在控制这个社会所用的儒家基本精神。他的父亲在当地很受尊敬,当地人觉得他是仁慈、有智慧、又爱护老百姓的官员,好像圣贤一样。所以这个地方官就建议说应该让他的父亲进文庙。文庙就是现在的国子监,以前在中国进文庙是最高的荣誉,从宋代到明代能进文庙的人是非常少的。什么样的人可以进文庙?像宋代的朱熹,明代的王阳明、薛瑄,进文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是国家大事,一个地方官吏要进文庙?这太荒唐了。所以,乾隆皇帝龙颜大怒,其结果就是下令将其处死。先是定下死刑,然后是考虑用哪一种死刑。死刑在中国古代也分有很多种,最严酷的是凌迟,一片片割肉;还有就是腰斩、斩首。后来算是比较宽容,用一个不是最残忍的方式把这个地方官处决了。大家想想看,这种情况下,有哪一个士人敢对这个被政治所控制的儒家文化提出任何异议?

  所以清代的思想家,我们叫“乾嘉学派”的儒学家,都是没有抗议精神的。明代的抗议精神就很了不起,像大家都很熟悉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在明代,官员的公和私是分得很清楚的。官吏,为朝廷效力,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是私;而知识分子所代表的才是公义,以天下为己任,所以他们要对朝廷进行严厉的批评,明代这种抗争的精神从朝廷的内部到外部到民间都是有的,但到了清代就完全没有了。

  但是另外一点也很值得注意,满洲人完全认同汉语,对中国文字艺术有突出贡献的很多都是满洲人,像启功、罗常培,或者是老舍、英若诚等,基本上是完全认同中国文化,他们也代表着中国文化。

  所以说,一方面,文化对人的影响,我们叫人文化成,“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但另一方面,文化有时候也很残忍,文化的控制在很多地方比军事控制,比政治控制更严厉。比如信仰上帝的观念,引发了欧洲历史上残忍的“十字军东征”。

  我们现在对待各种少数民族往往是这种观念:我们要扶植他们,让他们的经济提升。但与此同时,他们的文化的生存的价值受到了很大的干扰。比如台湾对待高山族的原住民。高山族的文化是非常丰富的。台湾以前提出的是强制政策,但现在原住民已经有文化自觉了,绘画、音乐、歌曲乃至文学,都有了新的发展契机。

  原住民的现象在世界各地都存在。夏威夷有一个很有名的例子,我曾经到过夏威夷的中心,夏威夷的土著、原住民现在只剩下两三万。假如把拥有1/16的血缘就算作夏威夷人的话,他们现在拥有的土著人数也只有二三十万。他们说:“当初你们刚来的时候,你们的手上拿的是圣经,但是所有的资源土地都是我们的。经过了这一百多年,我们手上拿的也是圣经,我们都是基督教,你们控制的就是我们的土地。”原住民的文化非常重要。

  所以,第一,定义“华人世界”必须包括所有的民族。在中国,除了汉人以外,还有满蒙回藏,还有其他五十多种少数民族,加起来的话,有好几千万人,华人社会内部需要发生互动。

  第二个意义上而言,华人世界的定义,也很容易理解,就是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华人社会。最突出的当然是马来西亚,差不多28%以上是华人,泰国大约在10%,至于印尼或菲律宾,可能近于3%。在美国、澳洲、非洲和欧洲,华人的比例就非常小,但是人数加起来,也很可观。

  海外华人和国内汉族最大的不同在于,国内的汉族是在多数的多数之中生活,你每天碰到的绝大多数是汉人,而海外的华人是少数的少数。这些海外华人,他们对中国的贡献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海外华人,就没有孙中山。孙中山本人就是海外华人,他生在夏威夷,接受教育是在香港。

  最难了解、争议最多的就是第三个意义上的华人世界,包括了一批和中国与中华民族既无血缘关系,又无婚姻关系的外籍人士。这其中有学者和汉学家,他们的古代汉语水平远远比我们高。也包括长期和中国文化或中国打交道的企业家、媒体从业人员和政府官员,甚至来旅游的游客,他们可能完全不懂中文。为什么要包括这些人?是考虑到是文化的塑造,不能说这是我们的文化,就是我们说了算的。

  我们怎样塑造我们的文化?说中国文化是糟粕,这是荒谬的。世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一种文化像中国文化这样始终在母体里,而不是像绝大多数民族的文化那样,在外部受到那么大的冲击。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斗争,破坏对方的教堂,打人家的东西。但我们是打自己的东西,破坏自己的文化。

  最悲惨的是造成了一种破坏文化的氛围,像“破四旧”的氛围。这个氛围对社会上的文化破坏起到很大的助力、推力。在这种氛围下,很多东西根本就还没有受到红卫兵的干扰,群众就先把它烧掉了。像陈毅留下的考进士的卷子,还有很多很多文物,陈家烧了三天。红卫兵还没有来,但是陈家感觉到很害怕,怕来抄家,就全部烧了。这是不能想象的损失,并且永远都没有办法再恢复。

  我想说明的就是,有一些完全跟中国没有婚姻关系、没有血缘关系的群体,对中华民族的文化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或者造成了非常大的祸害,这是我们必须注意到的。中国在海外的形象大半都是由中国人、中国报纸、中国的媒体塑造的。但是像日本的《朝日新闻》、美国的《纽约时报》、英国的《金融时报》,在塑造中国海外形象上起的作用太大了。并且,海外的形象甚至常常会影响我们自己的认知,影响我们自己塑造的形象。

  “软实力”,中国应该有更宽广的视野

  “软实力”是现在大家经常在讲的,也很值得大家注意。哈佛的教授约瑟夫·奈(Joseph Nye)提出的“软实力”(soft power),是完全出于冷战的一种心态,是策略性的。美国要影响世界,只靠政治、经济、军事的力量是不够的,还得靠文化,文化输出。但这样的文化不是一种内在价值,而是一种宰制。中国没有到那个时候,而且中国也绝对不应该走这样一条路。这并不是策略上的韬光养晦,而是因为中国应该有更宽广的视野。我们的角色,对于西方而言,不是一种侵略,不是一种破坏;而对那些相对我们弱一些的民族,包括印度方面,也不应该在掠夺资源的过程中造成破坏,我们走的这条路应该是在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中大家都应该走的路。相信在官方和民间大家都有这个意愿,但在实际运作的过程中非常困难。虽然非常困难,但我们应该向这个方向努力。

  中华民族有一些资源,其实在我们心灵结构里都有,只是没有发挥它的作用。中国的民众有“天下”的观念,“天下为公”、“天下大国”;这种观念在西方国家是绝少有的,美国没有。

  不管是奥巴马或者谁,不管他有过多少了不起的革命事业,如果他现在说我们要遵从联合国的决定,或者重要的国际组织的决定,美国的利益和国际的利益相冲突,就会马上完蛋。所以说美国的利益非常重要。曾经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我问Mendel,他曾经竞选美国副总统,我问他:“美国什么时候能够超越国家利益?”他想了好几秒钟说,有很多人都没办法超越国家利益。但中国有这种精神,有这个“天下为公”的观念,如果我们的工作能够为世界做出贡献,我相信大家可以认同。当然在实际运作的过程中,你必须保证你的国家利益。

  中国是有这个资源的,这是很值得我们重视的。因此中国要和外国打交道。有一点很有趣,凡是到中国来的外籍人士都非常喜欢中国人。有些人可能并不赞同中国的制度,但特别喜欢中国人。中国人的心态是比较宽容的,你只要来,愿意跟中国人交往,那我们很欢迎你。中文不好,我们也觉得没什么。

  我记得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学英文,当时的学校和美国的一些大学间有一个文化交流,美国的精英大学,像哈佛、普林斯顿、耶鲁大学派人过来教我们英文。我们当时是三年级、四年级的学生,这些老师也是大学刚毕业。这一批到中国来的人,到后来要么就是从事中国文化的研究,要么来中国做生意,几乎都跟中国结了缘。

  这个就是我们的资源,我们可以和各种不同的人进行对话,进行交流。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资源,我们不要小看这个资源。

  正因为如此,中国、中华民族可以逐渐通过海外的华人,通过一大批和中国有交流的人,包括来旅游的人,能够建立共识,这在世界上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不完全是经济的说服力,也不是“软实力”,而是一种真正的人文的交流。这不是一种什么浪漫的说法,这里面有很深刻的现实意义。

  文化中国需要与世界对话

  我们需要注重来中国旅游的人。举例而言,你只要到希腊去,你就会发现他们都非常注重这一点,他说你来这个地方花钱,对我们的经济有好处。中国大多数地方现在这方面做得太差了,但台湾的情况非常好,台湾现在是一个富而好民的地区。

  2008年的奥运会开得非常成功,可是就在奥运召开前,毒奶粉的事件出来了,奥运期间没有公布这个事情,国内根本就不谈了,尽量把它淡化,但在海外渲染得非常厉害。还有毒饺子事件,先暂且不管它是怎么回事,现在调查研究还没有正式公布。在毒饺子事件之前,在日本,60%的日本人对中国的印象是好的,毒饺子事件一出现这个比例降到30%。所以现在出现一种情况,就是世界上对中国开始有点恐惧,这是非常不健康的。让人感觉到中国人不可信。“诚信”的塑造对于文化中国能不能进一步发展,不是一个策略的问题,而是一个国家对一个价值的承诺。

  儒学文化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文化中国应该摆在一个更宽广范围内来了解,更宽广的世界就是儒家文化的世界。“儒家文化圈”,主要指东亚、南亚包括新加坡、越南这些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地区。例如极有影响力的大思想家朱熹,八百年来,朱熹的影响在韩国是最深厚的,在日本也是非常深厚,即使在中国大陆现在也是。但是有个很有趣的笑话,一个很有名的文化学者,到香港理工大学做校长,他有12个大陆研究生,这些学生当然是研究理工的。他问他们,你们有没有听过朱熹?学生说没有,但是我们知道朱德。这在韩国几乎是不可能的。韩国对儒学的尊崇体现在细节之中,韩国1000元纸币,相当于人民币10元,流通量最广,它的正面印的是李退溪的头像,李退溪号称“韩国朱熹”。纸币的后面印的是陶山书院,李退溪一手创办、讲学的地方,陶山书院现在在韩国还有几百个。

  另外有件趣事,我到韩国的精神文化学院作报告,院长致辞说,欢迎杜教授到儒家的宗主国来访问。我一听就觉得非常奇怪,我就问这个翻译,我说你是不是翻译错了,他说没翻译错。然后院长笑了。我说,提到儒家的宗主国,儒学的发展跟孔子总有关系吧。他说:当然是孔子,但是孔子很晚,杜先生可曾听过箕子以及“洪范九畴”?

  这个“洪范九畴”就是最早的儒家对于整个世界的一个基本的理念。孔子严格地说不是儒家的创始者,为什么呢?因为孔子是述而不作,还有周公,有禹、汤、文、武,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创始人。另外,孔子也不是儒家最高人格的体现,因为儒家最高人格的体现叫圣王,内圣外王。

  这位院长进一步说,箕子到了东夷,这个就是我们韩国儒家的祖先,但是我们祖先不争气,所以孔子就把儒家的道法带到中国,可是今天我们的韩国又是最能体现儒家机制的社会。这个说法当然是非常傲慢的,而且有点开玩笑了。这个观念在韩国也是很少有人能接受,他是非常奇怪的一位学者,但是他提出这个观点来就牵扯到这样一个理念,就是“儒家文化圈”,儒家文化是一个跨时代的长河。

  我把儒学分成三期,现在是第三期。第一期就是从曲阜的地方文化,它从孔孟时代曲阜的地方文化,逐渐经过好几个世纪的努力成为中原文化,成了中国文化的主流。第二期,就是从中原文化的一部分,变为东亚文化的体系。儒家文化从中国传播到韩国、越南,传到日本,所以我们叫东亚文明圈。第三期就是鸦片战争以后,儒家基本上被打垮了,甚至现在还没起来。这个分期在学术上是太松散。严格从学术意义上,可以把儒学的发展分成不同的时代,有先秦的儒学,像孔子、孟子、荀子;有两汉的儒学,像董仲舒;有魏晋的儒学,虽然魏晋是玄学,但是儒学一直有影响,特别是在地方;然后有隋唐的儒学;然后有宋代的儒学,有金代的儒学,还有辽,宋、金;还有元代的儒学;再来就是明代的儒学,清代的儒学;然后鸦片战争时代的儒学,五四儒学,建国以来的儒学,改革开放的儒学。这个儒学的发展经过了很多的曲折,所以它是跨时代的。

  另外,儒学也是多文化的,有中国的儒学,也有日本的儒学、韩国的儒学、海外的儒学。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日本的儒学和中国的儒学的不同。

  中国的儒学家庭的观念非常重,特别重视血缘的关系。中国的家族企业很多传不到第二代、第三代,因为企业一定是要传给自己的孩子,而且要有血缘关系。日本完全不是这样,日本是养子制,所谓养子的意思你要为你的企业找一个最好的基因。如果你的孩子不成材,你可能找一个亲戚,比如说你找一个你的兄弟、姐妹的孩子,或者是在外面找人来成为继承人,而这个从外面来的孩子,一旦接受你的邀请,他就要忠于这个家庭。因为日本不讲“孝”,日本的“孝”就是“忠”,日本的武士道就很讲“忠”。

  还有一个我常用的例子,东京大学有三个有名的大教授,一个叫做小川环树,专门研究中国文学,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叫做贝冢茂树,是研究中国的考古学,还有一个叫汤川秀树,是日本物理学的泰斗,而且是诺贝尔奖得主。这三兄弟被另外三个家族请去做他们的继承人,平时这三个兄弟很少接触,他们每一个人忠于他所领养的家庭。日本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说三菱、资生堂,都是家族企业,但是家族企业不是靠血缘传承。所以不要把中国的儒学当做世界儒学的唯一,还有韩国的儒学,日本的儒学,甚至越南的儒学。

  我记得在北京,曾有一位先生,他说:杜教授,我坦白地和你说,我非常痛恨儒家,我认为儒家是糟粕,但是儒家现在能够帮我们发展爱国主义,所以我也支持你发展儒家。

  我说你完全不了解越南的儒学。越南的儒学家从汉代开始就和中国斗争,他们要坚定他们自己的文化立场,他们叫做“外王内皇”。

  越南的民族意识就是要跟中国划清界线,他们基本叫中国是北国。后来我和越南的学者比较熟了,他说杜教授,我们平常不叫北国,叫北寇,中国是北寇。所以说不要把爱国主义、民族主义认为一定是中国儒家的特色。

  总结与回顾

  要从各个不同的学科来了解儒学,去获得对儒学的不同理解。我是从哲学、历史、文化上面,还有从社会学、经济学,各种不同角度出发,你所看到的儒家的面向不同。

  我做一个简单的回顾。我们从文化多样性来看,对于现在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要对生活中的事件有所理解,这是作为领导应该具有的一些基本认识,你要对这些敏感,比如,对种族,对性别,对年龄,对语言,对经济,对地位,对宗教??

  那么从文化中国的角度来看,有不同的历史事件,包括很多少数民族。我觉得一个企业家,或者一个学者,或者一个知识分子,假如对中华民族中各种不同的民族没有任何的感受,只是觉得他们是落伍的,我们要帮他们,会成为一个非常大的偏见。

  那么国际领域呢?对与中国有关系的外界的意识,我们也要能够建立基本的共识、互相交换意见、互相分享基本的价值。而儒学的发展是跨时代的,有不同的文化多样性,不同的学科对它有不同的理解。你要真正研究儒学,不仅是中国的儒学,对于韩国的儒学、越南的儒学、日本的儒学也应该要有所了解。

  (本文由杜维明教授为长江商学院后EMBA课程所做讲座内容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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