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英国伦敦,拥有牛津大学和哈佛大学学位,担任过伦敦商学院院长和哈佛商学院高级副院长——约翰·奎尔奇今年2月举家迁到上海,受聘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副院长兼教务长。在全球著名商学院领导者中,选择来中国商学院任职的,他是第一个。他也因此成为非常少有的在欧洲、美洲、亚洲都管理过顶尖商学院的教授。
如果说上任伊始,60岁的奎尔奇对中国的认识还停留在一个玩笑上,“属兔的我在兔年来到上海是一件吉利的事”;那么履职5个月之后,他已走访了多家中国商学院,也接触了众多商学院教授和商界人士。在对中国管理教育有了更切实际的感受后,从他的眼睛看出去,当下国内商学院在理念、师资、课程、人才培养等诸方面还面临着哪些挑战?最近,奎尔奇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本报首席记者 李雪林
未来几年,中国商学院和MBA项目的数量会逐渐下降,好的商学院打败差的商学院,差的商学院会被淘汰出局。
记者:您刚刚来到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时候曾经提到,中国的管理教育正处于一个关键的转折点:进一步促进可持续发展,培养更加出色的杰出领袖,已成为中国目前面临的最大挑战。如今您还坚持这个观点吗?
奎尔奇:中国所面临的挑战仍然是我所描述过的那样,当前中国经济发展非常快,制约中国经济继续快速发展的,仍然是人才的匮乏。如果说目前中国还有什么东西短缺的话,那就是受过职业训练的商业领袖。我来中国的目的,就在于培养更多这样的人才。
记者:您在三个洲的知名商学院担任过院长,能否跟我们谈谈您对这三个地区商学院不同的认识?
奎尔奇:在中国,每个人对我都持欢迎的态度。我希望自己能够提出一些完善的建议,使教授和员工按照一种方式做事情,使得中欧和其他商学院的差距缩小。
记者:中国商学院和世界顶尖商学院的差距在哪里呢?
奎尔奇:中欧不是一个典型的国内商学院,而是一所中外合作办学的商学院,我们的定位是“中国深度,全球广度”,很难用中欧作为例子来描述国内商学院和欧美商学院的差距。
从学术角度看中国的商学院,一些硬性的学科,比如注重数字的经济学、会计等方面,会有很多专家。但在软性学科方面,比如人力资源、领导力战略等等,专家的人数就偏少。
国内商学院的数量非常多,MBA项目也非常多。这一方面是因为市场对管理教育的需求旺盛,发展速度非常快;另一方面,建立商学院起初的投入不会那么多,相比于建一个理科学院,建立一所商学院更容易。
相信未来会出现震荡的局面,质量很差的商学院不会存活下去,学生通过互联网有效传播信息,可以全面掌握对一个商学院的评价。所以,好的商学院会打败差的商学院。未来几年,商学院和MBA项目的数量不会越来越多,而会出现逐渐下降的趋势,但整体质量会大幅提高。好的商学院会不断发展,差的商学院会因此淘汰出市场。
记者:那么中国商学院维持一个怎样的规模,才算是合适的?
奎尔奇:假设中国和美国的发展水平一致,美国一年MBA毕业生16万人,按照中国人口是美国人口四倍的比例来计算,中国MBA毕业生每年应达到65万人。
哈佛商学院和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每年毕业1000名MBA和EMBA学生。假设一年要培养65万MBA,那么就需要将近1000个中欧这样规模的商学院。但是目前中国和美国的经济发展水平还是不一样的,所以根据当前中国经济发展的阶段,每年可能需要20万毕业生。
但每年20万毕业生中的四分之三,可能是从比较糟糕的MBA项目毕业的。他们能力不够,不能满足市场和社会的需求。因此到底应该培养多少数量的MBA毕业生,还会出现变动。
招聘教授的三个原则:要找就找最优秀的;要让他在课堂试讲;他上课不是为了赚足腰包。
记者:美国一年培养的MBA大约为16万人,而目前中国的MBA毕业生数远少于美国,这也说明中国MBA培养的市场空间很大。在您所说的这种调整中,怎么去满足市场的需求?
奎尔奇:我认为,质量控制非常重要,这就要求商学院有高质量的师资规模。学生的需求量很大,若没有合适的师资,定会抑制商学院的扩张,阻碍管理教育项目的发展。
记者:您刚刚谈到,国内商学院缺乏软性课程的师资。我们知道,软性课程更需要由实践经验丰富的教授来担纲,而实际情况是,在一些商学院,讲软课程的教师很多都是从课堂到课堂的,您怎么看这个现象?
奎尔奇:在中欧,我们的教授在受聘之前,他们职业生涯中的某一个阶段都是在企业度过的。现在,学生的要求很高,为了确保教授在课堂讲解的内容能提供一些实践性的智慧,中欧要求他们必须在商界打拼过才行。即使某些教授不一定在企业有过全职工作经历,我们也激励他去做咨询项目,参与高层管理培训项目,去公司做董事会成员,从而更多获得来自企业的经验。
记者:这样的经验对于教学非常重要,如果没有这些经验,是不是教出来的学生是教科书化的?欧美商学院在这方面是怎么做的?
奎尔奇:美国商学院非常注重实践性知识,有些兼职教师有丰富的工作经历,但不一定有博士学位。在学术研究方面,不能称其非常有造诣,不一定能写出高水平的研究论文,但他们有大量的实践经验,课上得非常好。也有一些师资人员专门从事研究,他们不一定有实践经验,但是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可以写很多学术论文。这造成商学院出现两大类教授,一部分以研究为导向,还有一些可能是来自商界的管理人士,好像一所商学院里又出现了两所小的商学院。
我希望为中欧挑选两者兼顾的教授,一方面有严格的学术培训,一方面能在课堂上有效地传播知识,最好把这两个专长结合在一个人身上,而不是分成两大类教授。
记者:师资是一个商学院的核心,这已成为共识。您也说过自己的主要任务是招聘教授,对于中国商学院招聘教授,您有怎样的建议?
奎尔奇:教授招聘一般会花一年的周期,首先要通知他所在的商学院,只有学校找到能够替代他课程的老师之后,他才可能离开。从北美和欧洲来中国工作,家庭的问题也要解决好。目前把简历送到中欧的教授申请人数量,已经比过去增加了50%。
在具体招聘师资时,我坚持三条原则:第一,要找就找最优秀的教授;第二,在招聘教授决定作出之前,要让教授在课堂试讲;第三,招收的教授愿意为发展学院作出努力,而不是为了赚足腰包。
商学院的研究是应用型的,帮助管理者以更明智更廉价的方式去管理企业,而不是纯理论型的研究。
记者:在商学院,案例教学是否是主流的教学模式?我听说,最近国内一些商学院还兴起了体验式教学。
奎尔奇:不同学科需要不同的教学方法。软性的学科,比如人力资源、领导力战略、市场营销,借助案例教学是非常有效的。另外一些领域,比如会计学,讲一些基本原则和规定,没有案例也可以讲述清楚。但即使是会计学这类学科,要讲一些更为复杂的灰色领域,用语言很难表述清楚,这时候,案例教学可以发挥作用。
体验式教学也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方法,但是MBA的课程单靠体验是不够的,在课堂中还需要课堂的纪律和观点的分享。案例教学是一种长盛不衰的方法,它激发学生的参与和观点的分享,强化了学习的效果。当有一天学生离开课堂,要为解决商业领域中的一个特定问题寻找有效的方法时,案例教学的模式会深深印在他们的脑海里。
记者:作为全球营销领域的专家,您写的案例销量在过去20年达到了340万个。您是否打算写一点中国企业的案例?
奎尔奇:我考察过联想收购IBM的并购案例,这个案例包含着文化方面的挑战,特别是要让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融合在一起时,这个挑战如何应对。同时,中国很多企业要走出去、要国际化,还有一些西方企业要进入中国的市场,在沟通方面和管理方面的挑战都是巨大的,所以我的一些同事都在撰写相关领域的案例。
我撰写中国企业案例的时候,当然也会面临挑战,特别是财务方面的不透明性。在美国的市场环境下撰写案例,可以写得更加深入、更加丰富、细节会更多,主要是因为美国企业的治理结构可能更加透明一些。随着中国企业家越来越接受案例教学,并认为这是教授在课堂中有效的一种教学工具时,他可能就更愿意提供细节,从而让人们去讨论案例。这时候,我们才能够知道这个企业的具体问题到底在哪里,而不仅仅是看到一个肤浅的故事。
记者:您有没有看过本土教授写的案例,觉得他们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吗?
奎尔奇:一个好的案例,首先要讲明一个具体的管理问题,而不仅仅是某个公司的发展历史综述。具体的管理问题需要大量数据和分析来支撑。案例中,也同时要包含管理者的一些意见。好的案例能够把学生带到案例中那个企业管理者的角色上,由他们做出最好的决策。写得比较差的案例,是对这个公司过去的业绩表现、历史数据的罗列,或者是管理者问题的再次描述,而没有刚才说的好案例所发挥的作用,这也是国内商学院案例普遍存在的问题。
记者:商学院教育是比较重视实务的,但是这些年,有的商学院开始重视科研。研究能力发展对商学院的意义大吗?
奎尔奇:中国正处在从单纯的模仿向知识经济、创新驱动转型的过程中。对于中欧来说,我们不再定位为一个把新观点、新知识再次包装、传授给学生的地方,而是承担了更多的责任,要去开发出更多新的知识和新的创意。在这个转型过程中,就需要加强对研究的重视和激励。但我要强调,这种研究是应用型的研究,也就是帮助这些管理者以更明智、更廉价的方式去管理企业,而不是纯理论型的研究。
教学和研究是彼此相长的,一方面教授的研究成果能在课堂上测试,也就表明他所教授的内容和学生有相关性;另一方面,学生能够做出一些有价值的评论,从而激发教授去做类似的研究。教学和科研是彼此可以融合在一起的活动,可以加深教授和学生对于相关学科的理解。
关注公司的道德操守和可持续发展问题,领先的商学院都应该要求学生上这样的课程。
记者:在欧美,多数商学院都开设了与商业伦理相关的课程。但中国很多商学院目前为止还没有开设,有几家即使开了,也有赶时髦的倾向,缺乏实质的内容。话扯开一点,听说哈佛商学院有个很有名的“木桶理论”,决定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的,是拼成这个木桶的最短的那块木板,而一个企业能做多大,也是由其短板决定的。商业伦理道德就是木桶的底,如果这个底不存在,水也就没有了,哈佛有这个理论吗?
奎尔奇:我听说过这个理论。关于商业伦理,商学院也存在一定争议,有人认为应该开设单纯的商业伦理课程,也有的人认为应该把商业伦理的元素融入到各个主要课程中。其实这不是排斥的,这两方面都应该抓起来。
有的教授在课上讲授商业伦理,却并不得心应手。其实,并不是他们本人不道德,而是他们缺乏生活方面的经验和自信去教授这些课,特别是在讨论过程中存在很多不确定性。相比老教授,刚拿到博士学位的年轻教授因为经验更缺乏,在讲商业伦理时会遇到更多困难。
记者:有人说,中国商业伦理课程没有完整的体系,美国的商业伦理课程又不一定适合中国国情,毕竟两国企业的治理结构不一样。
奎尔奇:有一些欧美商学院的案例可以拿来用,因为它解决的是人类最基本的问题或者是通用的价值观问题,但有些商业伦理的内容可能是基于本国的商业文化,对于中国,要看情况来对待。
记者:中国还有很多商学院没有开设这方面的课程。您可能听说过“企业应该流着道德的血液”的说法,如今引申到商学院,大家说“商学院也应该流着道德的血液”。但不排除一些商学院办学的目的就是赚钱,您认为一个有道德的商学院应该是怎样的?
奎尔奇:责任领导力是必修课,MBA学生必须要上这些课程。领先的商学院在整个项目开展中,还必须要关注公司的道德操守和可持续发展问题。
对一个商学院来说,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在不同排名机构的所有指标上实现最优化,所以还是要有所取舍。
记者:现在商学院都很看重排名,您看重吗?
奎尔奇:现在所有一切都被排名着,人们也喜欢排名,像咨询公司、投资银行也有排名,但商学院绝不能被排名效应绑架。不同的排名机构有不同的排名方法,有的注重招聘者对学生的评价,有的看校友的评价,有的可能会更全面、多维度去排序。所以对一个商学院来说,看待排名应该是比较理性的,一所商学院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在不同排名机构的所有指标上实现最优化,所以还是要有所取舍。
记者:您会去参加学生的面试吗?
奎尔奇:今年我更多关注那些接受了中欧的邀请,但最终没有来中欧上学的学生,主要是为了了解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我跟这些拒录的学生谈过之后,他们中的60%又同意到中欧来了。
记者:您怎么说服他们?
奎尔奇:跟潜在的申请人谈的时候,我告诉他中欧是怎样一个学习环境,如果选择在中国发展事业,可能会有什么样的成功机会。MBA申请人中非中国籍的学生,他们可能更考虑毕业之后在中国会不会找到工作,如果去海外就业市场,中欧的就业服务是不是能跟得上。去年中欧也增加了招聘MBA学生的企业数量,不仅仅针对中国市场,而且面对全球市场去推广学生。
记者:和学生接触的时候,您如何判断一个人适不适合读商学院?也就是说,您认为什么样的人适合读商学院?
奎尔奇:首先要有好奇心,第二要有创造力,同时严谨很重要。如果你有很多的想法,但是以一种没有结构、没有逻辑体系的方式在想,那么这些想法不会有任何作用。要以严谨的方式思考,才能最终发挥更大的创造力。要想成为有效的管理者,这两点是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