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颁奖典礼充满了学术、八卦、生死问题和金钱问题的争论。商人们都穿黑色的衣服，都有适可而止的庄严表情，要是不知道的人进来了还以为是个葬礼

　　文 | 本刊特派记者  雷晓宇发自香港

　　10月7日这天晚上，邵逸夫第六次踏上了同一张红地毯，出席以他自己名字命名的颁奖典礼——邵逸夫奖是香港著名实业家、慈善家、影视界大亨邵逸夫资助设立的国际性奖项，被誉为“东方诺贝尔奖”。

　　他穿一身黑西装，系红色暗花领带。对一名102岁的人来说，他看起来既没有变老，也没有变年轻。他以他永恒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保持着永恒的沉默。这张脸也出现在每一块颁发给获奖者的金色奖章上，名副其实是一尊永恒的雕像。这个缔造了香港影视长达半个世纪黄金时代的传奇人物，以他的明星作品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校园建筑被记录在历史上。

　　没人记得邵逸夫上一次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每一次出现的时候都被闪光灯包围。有时候，陪伴他的是妙龄港姐，照片登在娱乐版上。有时候，他身边的人是比他小24岁的太太方逸华，照片上的是商业版面。有时候，比如这天晚上，搀扶他的是香港特首曾荫权。他用右手紧紧握住老人的左手，花了一分多钟的时间，沐浴着掌声和进行曲，总算到达了大厅第一排正中央的目的地。第二天，两人的合影在港闻版出现。

　　3天前，邵逸夫刚刚度过了102岁的生日。按照他太太方逸华的话说，“六叔”从来不过生日。这不是事实。2007年，邵氏公司前歌手、画家、填词人顾嘉辉的姐姐顾媚出了一本自传《从破晓到黄昏》。上世纪五十年代，她和方逸华一起出道，在邵氏旗下的夜总会里登台唱歌，还一起打麻将。现在网上还能找到方逸华的唱片封面，叫《万紫千红》。那时候，两个人都穿着花团锦簇的旗袍，一副明眸善睐的样子。邵逸夫就是那个时候认识方逸华的。书里头提到，2000年的时候，邵逸夫办过一个私人生日派对，当时方逸华和她都扮作中东女郎的样子助兴。那一年，邵逸夫93岁。

　　所有人都关心邵逸夫的健康状况，连邵逸夫奖评审团主席杨振宁也不例外。杨振宁坐在香港会展中心大厅门口的凳子上接受记者采访。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答关于他人健康的问题。他一会儿说，新一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高锟的身体“应该不错”，一会儿又宣布说，邵逸夫“基本的身体状况应该还是可以保持的”。

　　其实，今年他自己也87岁了。他主动跟记者提到了翁帆。一个礼拜之前，他刚刚带着年龄相差54岁的太太翁帆上了天安门广场观礼。他还没来得及看《建国大业》。“这是我第三次现场看国庆阅兵。1984年，1995年和2009年。”他说，“就数这一次人多，广场附近所有的停车场都满了。”

　　最引人注目的太太无疑是“六婶”方逸华。她远不止是个太太。1969年，方逸华加入邵氏公司采购部工作，人称“方小姐”。多年来，她着装风格不变，永远一身深色有垫肩的行政人员装束，遇到隆重场合，比如今天，就加一条丝巾。

　　今年方逸华78岁，头衔是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董事总经理和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TVB)副主席。作为这个媒体娱乐王国事实上的掌权者，她一向以大刀阔斧的人事政策和严厉的财政管理而著称。她不喜欢谈她的年纪，也不喜欢谈她的过去。她住在距离丈夫的住处5分钟车程的独立屋里，每个周末驱车前往共进三小时午餐。媒体无从得知夫妇俩的私生活，只是拍到过妻子在半岛酒店的咖啡室里喂丈夫吃巧克力慕斯。

　　那时候，邵逸夫刚刚病愈出院。外界传言他正在着手安排身后事，要把自己的上市王国“吊高来卖”。方逸华也说过“买主不止一个”这样的话。至于买主名单，不论虚实，至少显赫——默多克、李嘉诚父子、央视、碧桂园……另外，还有未经证实的传言说，邵逸夫的身体尚可，但是头脑已经很糟，连多年的老朋友也已经不认得了。事实上，每一次这位高龄家族酋长的健康出现任何状况，都会引发一连串关于上市公司股权转让的传闻。

　　圆桌边的客人都是邵氏家族多年的朋友和生意伙伴，武士一般围绕着垂老的主人。

　　音乐人刘家昌带着太太和儿子坐在角落里。他的太太甄珍是和方逸华同时期出道的女明星，先嫁给谢贤，后嫁给刘家昌。2007年邵逸夫百岁生日的时候，点名请刘家昌在红馆开演唱会庆祝——今年十一，邵逸夫没有留在香港参加任何庆祝国庆活动，而是偕同方逸华过海去澳门给刘家昌的演唱会捧场。

　　穿白裙子的年轻女人是张玉珊，上市减肥公司老板，前TVB女艺人，前年邵逸夫出院就是由她和护士搀扶的。同样从女艺人转型成女商人，她似乎是另外一个方逸华。

　　剩下的商人们，他们全都长得一模一样。都穿黑色的衣服，都有适可而止的庄严表情，要是不知道的人进来了还以为是个葬礼。本来，这是一个表扬学术自由、科学精神和人类文明成果的仪式，可最后还是变成了一个家族的化装舞会——那种把所有人都化装成一个样子的舞会。这个傍晚聚会的上空充满了窗外的咸腥海水味儿、新开的红酒的香味，还有暗暗压抑住的关于八卦问题、生死问题和金钱问题的争论。

　　在这样的一个聚会里，科学家们恰恰成了最不自在的一群人。一旦走出实验室，他们不适合在追光灯下展示自己的风采。一位获奖的生命科学家忧伤地说，自己的太太刚刚去世了，自己觉得生无可恋。还有一位数学家说，除了我的专业问题，你们问任何什么别的问题我都是不会回答的。记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知道三维和四维空间几何学的区别在哪里。数学家见状，乐开了怀。他这么一笑，脸部肌肉给横向撑开，这样，他的脸总算比他的领带宽了。

　　虽然说姗姗来迟，但这个夜晚最轻松幽默的一刻到底还是来了。

　　任何舞会都会曲终人散。临走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邵逸夫，端详再三，实在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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