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格利茨：评中国的十一五规划(下)

　　迈向市场经济的又一大步(下)

　　约瑟夫.斯蒂格利茨

　　2006年3月16日下午，在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万众楼举行了一场别出新意的“两会”解读会，2001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教授(Joseph Stiglitz)发表了题 为“中国的‘十一五’规划：迈向市场经济的又一大步”讲演。我们分两期简报报道这一活动，本期简报报道后半部分内容。

　　“十一五”规划强调“环境问题”

　　“十一五”规划已经深刻地意识到环境问题的重要性。在发展早期，由于要生存，环境需求会相对较小，但随着进一步发展到信息经济或知识经济，对环境的需求就十分巨大了。中国在追求发展，人民需要更多的汽车、房屋和公路，这些都需要大量的资源。有数据显示，中国消费了全世界28%的生铁，中国所消耗的

能源占全球比重是所创造的GDP占全球比重的三倍，中国增长的持续能力将受到环境和资源的约束，他强调，中国政府承诺要改善环境提高资源利用率，这是很值得赞赏和评论的。接着，他谈了三点看法。

　　一是需要建设更多的可居住的城市。随着中国改革，更多的人会住在城市，需要建设诸如停车场、机场、地铁等基础设施，改善城市的居住环境。二是征收环境税，这样既可以增加政府收入又可以鼓励合理利用环境。中国在走向市场经济时应该采用更多市场机制来解决社会问题。关于全球变暖及其与温室气体排放的联系的科学证据是确凿的——其后果也日益明显。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在规划中承诺提高效率，即减少每一美元的排放量是格外值得赞赏的。但中国应该做得更多。中国作为全球领导者应起的重要作用要包括帮助发展中国家树立一个在全球变暖问题上共同的建设性的立场。比如支持雨林国家在扩大的京都议定书下避免森林退化。那些国家的森林的重要不仅在于避免全球变暖还在于保持生物多样性。而这么做可以给他们提供激励和资金去采取正确的环境政策和积极的增长政策。三是中国对木材等自然资源的巨大需求可能对其它国家产生严重的消极影响，有可能导致在缺乏补救措施的情况下使生长缓慢的硬木森林退化。但是中国对其它国家的森林退化显得不够关注，中国应该加入“有证木材”的运动。其它国家对自然资源的需求有时引起冲突，而对自然资源的控制使得威权政府可以欺压人民甚至进行种族灭绝，中国应该积极参与控制这类问题，加入对苏丹种族灭绝和塞拉利昂

钻石冲突的抵制。

　　中国经济与全球经济的关系

　　中国经济的增长的一个基础就是出口的快速增长，但是，中国很难再继续维持高的出口增长率，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全球贸易保护主义的盛行。虽然美国的政治家谴责中国造成美国的巨额贸易赤字(美国每天借入20亿美元)，全世界的经济学家都知道贸易赤字代表宏观经济的失衡，即国内投资超过国内储蓄，而美国今天的绝大多数贸易赤字源于国内储蓄太少，家庭储蓄为负(从大萧条以来的第一次)和巨额财政赤字。中国的作为，至少在汇率方面，并不会显著影响美国的国内投资和储蓄，也就是说中国的行为不会影响美国的贸易赤字。不论对中国采取不公平贸易政策的指控是多么没有道理，真正的政治问题是中国将继续处于压力之下，所以转向内需对中国来说是明智之举。

　　中国参与了所谓“卖主融资”——它向美国提供制成品，同时还以低利率贷款给美国数千亿美金用来支付购买。如果中国可以提供卖主融资给美国从而支持对全世界最富的国家的富人减税，那么难道提供卖主融资给国内消费和投资以维持增长不是更明智吗？当然，如果这样做，必须慎重选择投资项目，根据偿付能力提供购买房产和耐用消费品的贷款，还必须有良好的法治基础和信用文化来保证贷款能得到偿还。

　　中国政府一直在抑制国内消费，结果就是储蓄比例很高。由于政府隐瞒了GDP，储蓄的比例达到了近50%，但是加上服务业的产值后的GDP，比例还是高达42%。高储蓄是和教育医疗体制有关系的，家庭必须存钱支付子女未来的教育费用和防备突然的医疗需求。建立覆盖全国的特别是农村地区的强大的公共医疗体系可以减小谨慎性储蓄。

　　另外和提高国内消费需求有关的是税收体制。借鉴了别的国家的经验，中国也正在进行着税制改革，正准备发展以消费为税基的增值税(VAT)。但是，要注意，别的国家采用这种税种是为了刺激储蓄，因为他们国家的消费比重太高了而储蓄率却很低，比如美国，去年的储蓄率为负，即消费超过了收入，这是自大萧条以来的第一次出现负储蓄率。当一个国家的储蓄率过低时，采用以消费为税基的增值税(VAT)是一个不错的措施。但是，中国在发展这种税种之前需要慎重考虑，要知道，以消费为税基的VAT是一种抑制消费的税种而不是一种刺激消费的税种，不一定适合中国的国情。

　　政府的干预有利于市场的运转

　　市场不会自己独自运转，它需要一个法制环境，提供一个好的法制环境十分关键。中国的“十一五”规划认识到政府的重要职责之一是建立市场经济良好运行所需的制度基础。在其它国家，我们看到过制度基础的缺陷导致的丑闻，涉及到几乎每一个大会计公司，大部分银行和很多大公司。美国经济的强大可以承受大量资源的不合理配置，中国经济则不一定，至少成本也会更高。丑闻使很多人得不到足够的退休金，而泡沫又加剧了美国的不平等。这并不仅仅是几个烂苹果的问题，而是一个系统的问题。

　　法律制度在建立资本市场运作所需环境中的作用是十分重大的，我们不可能在事先就列出所有可能的不当商业行为、欺骗股东或客户的行径，但必须在这些行为发生时能尽快处理并处罚从事经济犯罪的公司和高管。市场经济只有在存在充分竞争时才能体现出好处。但获取利润最简单的途径就是垄断、通过进入壁垒弱化竞争。所以有一个积极而警觉的反垄断机构是很重要的。因为很多抑制竞争的做法都是在本地发生的，所以不但要建立全国的反垄断机构，还要建立地方的反垄断机构。

　　“政策执行”和“意识形态与利益”。首先，在中国，“执行”是个比较大问题的，中国是一个大国，中央制定的政策需要转化为地方的行动，但是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利益经常不一致，比如，地方政府最关心就业，环境很重要但绝对是第二位的，因此，制定一个总规划很关键，“十一五”规划就是很好的做法。

　　最后，任何一个市场经济国家都要讨论的一个话题：市场经济究竟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政府在市场经济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这样的讨论并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很多人想见识市场经济的具体模式。“看不见的手”相信达到经济效率的最优途径是自由放任的市场，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认为自由放任才是市场经济，而且在制度上也做了相应的安排，比如在上世纪90年代发生著名的“会计丑闻”之前，会计制度就体现了极大的自由放任性质，它的理由就是市场需要好的信息会计公司就是要提供好的信息，特殊的利益集团利用了“自由放任”主义的思想，但是整个市场却在遭殃。

　　总结

　　“十一五”规划不仅总结了中国所取得的成就，还告诉我们中国即将面临的巨大的挑战。要知道，中国仍然是个低收入国家，尽管非常成功，但即使用购买力平价估计，中国的人均收入只有美国的八分之一。“十一五”规划是综合务实的蓝图和远见卓识的结合，是这个国家下一步迈向何方的指南。谢谢大家！

　　林毅夫提问：

　　约瑟夫.斯蒂格利茨无论是在全世界还是在美国都很有名气，在中国也很有名，但是，约瑟夫.斯蒂格利茨教授却不是主流学派的经济学家，不是专门给美国政府提建议的经济学家。然而，他对中国的大部分的政策性建议都被中国政府采纳了或者已经实施了。在美国，大部分给政府提供建议的人都有博士学位，而且是很著名的经济学者，但是，在中国大部分经济部门的政府官员都是工程专家，你认为在给政府提好建议时，接受经济学的教育很重要吗？第二个问题是：政府政策的 “全面性”很重要，我们希望所有方案都“全面”，这样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我们面临着约束，怎么可能有一个全面的政策和完整的执行呢？

　　斯蒂格利茨回答：

　　首先，我不太同意你的第一个观点，问题在于什么是潮流？实际上，不完全信息，不完全的市场竞争，不完善的市场等概念在美国占据主导地位。当你问世界各地的经济学家，最有意义的研究领域是什么？宏观经济学家可能会回答是宏观行为经济理论。就像我刚才谈意识形态时所说的，美国的一些流派或者一些地方的经济学不幸被某些意识形态所控制了，这样，经济学在为某一个特定的利益集团或者某一个特定的机构服务。当写下一个经济学理论时不考虑信息不对称市场不完全(尽管这些是毫无疑问的事实)。20世纪20年代美国存在大量失业，这是铁的事实。2000-2003年间没有创造新的工作职位，这也是铁的事实，每年劳动力市场新增50万人员，但是没有新的工作岗位，劳动力市场供给和需求是不平衡的，这是事实。但有些人就是不想看这样的事实，因为他们想看到一个完善的市场。市场确实可以自己解决很多问题，但是市场是不是好到一定程度以至于政府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了呢？现在，几乎在所有的地方，都承认政府需要干预市场，政府应该保持就业、保护环境以及鼓励创新，这些都是我们今天刚才谈的一些话题。因此，现在说不需要政府的观点不是主流，甚至保守的政府也承认这一点，保守的政府可能会在保护环境方面做得有些过分，这确实是有代价的，这就存在一个取舍的问题，就看你是否愿意付出高成本拥有更多清洁的水源。但是，市场自己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每个人都同意这一点。因此，我要强调的是，经济学家想扮演更多的政治角色，他们说政府自己不能解决这些问题，但是，这不是经济学的问题，而是政治学的问题。说个笑话：20年前，台湾经济成功的时候，人们说，他们成功就是因为有很多人从台湾到美国去，经济学家留在了美国，而工程学家回到了台湾。这可能会成为一个秘密“武器”，因为美国把经济学家又送回中国了。

　　第二个问题非常重要。“十一五”规划是一个全面性的计划，但也正如你所说的，必须要有优先的排序。但问题是，如果关注点太过狭窄，就不可能成功。政府就是具体考虑到这些，不完全是有利于经济的地方，即我刚才列出来的地方，就像有很多人享受了高等教育，但没有充足的就业机会，这就不是教育的有效成果。再说贸易，那就是要将优势资源转移到需要的地方，所以，贸易的自由化会失去作用，已建立的这些企业并不能提供充足的就业机会。世界银行提倡最重要的是发展高等教育，要获得高等教育的水平，必须要有一个基础教育，但是，如果要缩小同发达国家的知识差距发展高等教育很重要，同时，大家都需要基础教育，因此要维持给予每个公民平等计划就得发展基础教育，从这可以看出，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都重要，我们都要重视。“十一五”规划有一些具体的安排，政府需要做出排序，也列出一些事情，政府就必须做到，这样才能在经济转型中取得成功。

　　(周艺艺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