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上的全球经济 在不平衡中掌握中国经济平衡

　　余永定

　　世界经济：不平衡中的平衡

　　2005年年初，《金融时报》的首席评论员马丁·沃尔夫(Martin Wolf)发表了一篇关于世界经济形势预测的文章，提出了五点需要关注的问题：第一是石油问题会对2005年世界经 济造成重要影响；第二是欧洲和日本的经济问题，他对欧洲经济的增长持不太乐观的态度，而对日本则相反。他预计，欧洲经济发展不好会拖累整个世界经济。第三是美国房地产泡沫可能破灭，对世界经济造成严重的冲击。第四是国际经济的不平衡，特别是美国和东亚之间，美国和中国之间的贸易不平衡，会对2005年的世界经济造成重大的冲击。最后一点是贸易摩擦，他认为贸易摩擦会越来越激烈，会对世界经济造成很不利的影响。

　　总的来讲他的判断是比较中庸的，考虑到了方方面面。这样一种分析方法，是比较稳妥的，但是缺少刺激性。立此存照，以后我们可以去查看他的论点是否正确。我想还是和我们紧密相关的中美关系问题进行分析。

　　我认为，2005年的世界经济发展出乎意料的好于预计；2006年全球经济将能保持一个良好的势头；2006年世界经济的不平衡并不会得到纠正。由于美国资本市场和美元的特殊地位，在2005年出现了资本的回流，所以尽管美国的逆差双赤字依然严重，但是国际经济依然处于一种不平衡中的平衡状态。

　　尽管现在世界经济处于一种不平衡中的平衡状态，但是这种在刀刃上的平衡是非常危险的。如果出现

房地产泡沫破灭、石油危机，世界经济可能无法维持，美元可能会大幅度贬值。一旦美元大幅度贬值，中国等高度依赖外需的这样一些东亚国家，将会受到极大的冲击。有着巨大的外汇储备的国家就会面临着外汇资产严重缩水等等问题，随之而来的事情可能是出口速度暴跌，经济出口速度下降，失业增长等等。当然这仅仅是一种概率不高的可能性，但是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

　　如果上述具有破坏性的“纠正”不会出现，如果不平衡中的平衡可以继续下去，矛盾经过多年积累，最终总是要爆发的。那个时候世界经济所受到的冲击，遭到的破坏可能更大。

　　我们希望出现某种奇迹，比如科技革命的某种突破：纳米技术、新能源、生物工程，使得劳动生产率大幅度提高，投资大幅度提高，这样全球可能会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恢复平衡。但这种前景出现的可能性也不是十分高。

　　美国很有可能为了防止房地产泡沫的突然破灭，而停止升息，甚至降息，从而大力推动美元下跌。在这种情况下，美国经济可能暂时渡过难关，但是中国和亚洲国家将会受到非常大的冲击。具体就中国而言，如果继续支撑美元,可能会面临相同的问题;如果转向持有其他货币，就会加速美元的贬值以致造成更大的损失。中国所面临的两难困境并非子虚乌有，以史为鉴，20世纪30年代英镑的大幅贬值就曾给主要的英镑持有国的经济带来极大的冲击。

　　

人民币升值浪潮

　　最近一段时间，我参加了不少的国际研讨会，特别是在2005年9月份到华盛顿参加IIE主持的关于IMF改革的会议上，感觉到人们对全球经济不平衡有着非常不同的观点。美国的一部分经济学家，特别是以IIE为代表的经济学家，强调全球不平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汇率造成的，而人民币低估、美元高估是造成国际不平衡的重要原因。所以解决办法是人民币要大幅度升值，为了使人民币大幅度升值，许多美国经济学家主张应该充分发挥IMF作用。什么作用呢？就是推动“IMF”这样一个国际组织来给中国施加压力，使得人民币不得不升值。这样一种学派的思想认为，通过IMF给中国施加压力，让人民币升值，国际经济不平衡就能得到纠正。

　　在会上我跟这些先生们进行了激烈的争论，我认为造成国际经济不平衡的原因是非常多的。现在有两种看法，一种是强调美国内部的结构问题，特别是美国储蓄和投资的失衡，这种理论的基础说起来很简单，根据国民收入恒等式，储蓄和投资的差就等于外贸的差额，如果一个国家的储蓄低于这个国家的投资，那么这个国家必然有外贸的逆差。所以要做的事情就是首先纠正这种不平衡，就美国的情况来讲，美国应该提高储蓄率，只有这样国际收支不平衡才能得到解决。

　　另外一个观点认为，要想解决这个缺口，必须要美元大幅度的贬值，人民币和亚洲货币大幅度升值，我认为这种观点在理论上不够正确。我认为根本的原因是美国的投资和储蓄之间的失衡，这种失衡必然造成它的经常项目的逆差。如果美国不能够采取相应的政策来纠正它储蓄的失衡状况，改变汇率是不可能纠正经常项目失衡的，甚至想改变汇率都是不可能的。假设美国为了解决它的经常项目逆差问题让美元贬值，但是它又不肯采取一种紧缩的财政政策，或者适当的提高利息率，增加国内的储蓄，那么储蓄缺口的存在必然导致利息率的上升，或者是物价的上升，而物价的上升或者利息率的上升反过来就会导致美元的升值或者美元的实际升值。所以说光靠汇率的变动是无法消除这个缺口的。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否认，汇率的变动有助于这个缺口的消失，所以我觉得一个比较公允的观点是，首先美国采取内部的政策来解决它的不平衡，另一方面国际汇率的安排让美元贬值，其他货币相应升值。

　　在谈国际不平衡的时候，有个非常重要的指标，就是美国的外债对GDP的比。由于双逆差，美国的外债对GDP是在不断上升的，这个比达到一个什么水平就会发生逆转呢？这确确实实是非常难判断。在三四年前，就是美元发生逆转之前，我们就进行过这种讨论。尽管当时美国已经出现了大量的经常项目逆差，

中国经济学界的大部分经济学家对于美元的走势是非常有信心的。他们一般都认为，由于美国的资本回报率非常高，资本的流入平衡了美国经常项目的逆差。由于国际收支是平衡的，所以美元强势是不会变的。但是不久之后发生了美国的IT泡沫崩溃，在2002年5月份美元发生了逆转。当时，许多美国经济学家说，美元将会大幅度贬值，幅度大概是30%左右，于是我们就等美元大幅度贬值。但是2005年美元大幅度贬值没有发生，还对其他主要货币小幅升值。

　　这种发展说明，世界经济是非常复杂的。到目前为止经济理论还没有能力彻底解决这样一些问题，所以我们只能考虑各种可能性。我认为，面对着这样的形势，中国应该采取政策来应对国际收支的不平衡，尤其注意中国的汇率问题，出口结构问题等。

　　中国政府的应对之策

　　我们现在讨论的中美关系主要是经济关系。经济关系是一种利害关系，一种讨价还价的关系。在这样一种关系中，尽管道德有辅助性作用，但道德因素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看清楚自己利益所在和他们的利益所在，看看怎么讨价还价，争取双方共赢。

　　总之我想强调的是，美国和其他一些国家的官员，特别是美国国会指责中国，认为中国是造成国际收支不平衡的主要责任人，这种观点完全是错误的。另一方面，从中国国家利益出发，我们的一些政策确实应该做必要的调整。

　　我认为，中国政府减少对外需的依赖的决定是正确的。中国对纠正全球不平衡以及人民币升值的政策应该从这个角度考虑。由于中国出口企业的盈利比较低，如果人民币有大幅度的升值，许多出口企业会出现亏损，甚至会倒闭，对中国经济的冲击比较大，同时也不利于中国薄弱的金融体制。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同意这样一种观点：中国的汇率不能急升。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不应该给人们一个错误的信息，就是汇率不会发生变动。如果有这样一种信息，企业就不会作出足够的努力来进行经济结构的调整，金融机构可能也不会有足够的动力来发展各种各样的金融工具。所以我觉得正确的方针是：一方面我们要争取时间，拒绝国际上要我们一次性、大幅度升值的压力。另一方面自己也要做好升值准备，特别是要给企业和金融机构发出正确的信号：要做好准备，要抓紧时间进行调整。在调整过程中肯定会出现一些问题，比如更多的失业等等。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应该采取相应政策解决，而不能采取能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态度。被动应付的做法不利于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

　　我认为，中央银行在2005年7月份的改革是非常及时、正确的。我们汇率制度的特点是参考一篮子，而不是钉住一篮子，这样的汇率制度最基本的特点是什么呢？人民币的汇率是由两种因素决定的，一种是市场供求关系，如果是自由浮动，完全是市场供求关系决定的。但中国不是，我们参考一篮子，所以市场上美元和人民币的相对供求仅仅是决定汇率的重要因素之一。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美元对其他主要货币的变动趋势，如果美元对其他货币升值，那么人民币对美元，根据这一篮子安排是贬值而不是升值。这样一种汇率安排给中国提供了很大的灵活性，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可能发生双向的变动。这种双向变动给投机者带来了不确定性，从而遏制了投机行为。尽管由于双顺差，人民币一直受到升值压力的，但由于我们是参考一篮子，所以依然有可能让人民币贬值，而这种贬值符合一篮子的安排。

　　美国财政部的代表访问中国的时候抱怨，说中国不应该采取这样的汇率制度，会出现人民币对美元贬值的情况。我说这恰恰是这个制度的优点，使人民币出现双向浮动，这样可以遏制投机资本的流入。

　　还要注意，美国国会，还有一些美国经济学家一直在攻击中国操纵汇率。而我认为在固定汇率制度下，在钉住美元的条件下，我们的汇率制度是非常透明的。虽然中央银行在干预汇率市场，但是根本谈不上操作，也根本不会操作。但现在是参考一篮子，“操纵汇率”的说法在以后可能就会出现。到时候应该怎么回答这种指责，是应该预先做好准备的事情。我个人希望我们的汇率制度进一步改革，但这绝对不是中央银行的观点，而是我个人的观点。我同意的见解是，应该允许双向变动的幅度范围都加大，同时可以取消让它自动上浮的机制(每天可上浮0.3%，第二天又把这个作为中位，这样一种安排使我们处于一种被动状态)。我们可以向新加坡学习，心中有一个中位线，让它往上升，同时我们又不公布这个中位线是什么，这样可以加强真实有效汇率的稳定性，减少中国目前严重依赖外需的情况，同时又对纠正国际收支不平衡作出自己的贡献。当然这是需要时间的，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沿着这个方向努力。

　　当然，汇率的变动对于中国进出口的调整、对结构扭曲的纠正作用是非常有限的。比如在东南亚危机期间，人民币没有贬值，但是中国的出口份额并没有太大变化。世界经济当时很不好，所以出口是下降的，但是出口的市场份额并没有受到影响。确实，汇率变动对于扭转这种现象是有限的，这也恰恰是目前我们进行经济结构调整困难的原因之一。

　　在汇率问题上，为了避免全球经济遭受个别国家调整行为带来的伤害，我认为，应该强调国际协调的重要性。国际协调应存在于不同的层次：IMF、G7和G20、区域协调等。只有存在相互之间的协调，各国才能把对经济的冲击降到最低限度。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这是作者在中国银行和社科院世界经济和政治研究所共同举办的《2006世界经济与中国---促进共同的繁荣》研讨会上的发言稿，秦月整理并经作者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