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思危：论我国产权市场建设中的几个关键问题

　　成思危/文

　　产权交易通过市场的好处在于，一是能够更好地配置资源，二是能够发现价格，三是能够改善信息不对称，而信息不对称往往是造成交易不能公平和公正的重要原因

　　产权市场的建立是在建设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过程中的一项探索。邓小平理 论明确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怎么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从二十多年的实践看来，必须坚持进行改革，不改革是没有出路的。尽管改革的过程中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要认真研究，但是不能够因为改革中出现了一些问题，就否定改革这条道路。

　　国有经济结构调整的目的是要在坚持公有制为主体的原则下，提高国有经济的质量。在原有的计划经济体制下，国有企业存在很多问题和弊病。这些问题和弊病不解决，不但不能够为社会增添财富，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会不断损耗社会的财富。中共十五届四中全会决定指出，在国有企业的改革中，股权多元化是一条很重要的措施。

　　为什么需要产权市场

　　改革必须要有正确的指导思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邓小平理论的一个重要部分，将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是理论上的一项伟大创新。据我个人理解，就是要用市场经济手段来追求效率，用社会主义制度来保障公平。

　　我们一方面要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上的基础性作用，为此要大胆学习国外市场经济几百年发展过程中积累下来的行之有效的经验、做法、组织方式和管理方法，并结合我国的实际情况来加以运用。对于有些问题，我们要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思想再解放一点。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我国建立了股票市场、期货市场、股份制公司、风险投资和产权市场，等等。

　　国外市场经济在发展中不断地积累经验、吸取教训并逐渐优化，并扬弃了一些不合适的做法。在这方面我们一定要大胆地研究和学习，当然也要结合我国的实际情况来运用。有些人说“海归派”把国外的一套搬到中国来行不通，我认为他们之中有些人不了解中国的情况，搬回来的东西没有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来运用，这是他们的弱点，但是能把国外的东西介绍到国内来，让更多的人了解和研究，也是有重要意义的。我在1981年刚到美国学习管理时连股票都没见过，通过学习才了解了资本市场的许多情况。

　　另一方面，我们要用社会主义制度来保障社会公平，特别是保障弱势群体的合法权益。从全国看来，农民是弱势群体。在城市看来，下岗工人和进城务工的农民是弱势群体。从股市看来，中小投资者是弱势群体。因此我们在追求效率的同时，要注意保护这些弱势群体的合法权益。要按照社会主义的原则，用制度来保障社会的公平和公正。

　　例如建立社会保障制度，就是为了这一目的。我国的市场经济和国外的市场经济在原则上有所不同。就是我们要坚持并不断完善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制度。例如，最近全国人大常委会在审议《破产法》时，就遇到一个很大的问题。按照国外的破产法律，在破产企业清算程序中，最优先是有抵押债权者，然后是一般债权人，再后是优先股持有者，最后才是普通股东。但是我国在制定《破产法》时，还充分考虑了企业破产以后，职工的劳动债权(例如拖欠的职工工资)的补偿问题。究竟是职工的劳动债权高于抵押债权，还是后者高于前者，还需要认真研究。但是这个问题的提出，就说明我们在考虑问题时和国外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市场经济有所不同。

　　产权市场确实是在我国当前的具体情况下出现的一类新的资本市场，可以说是国外基本没有的。国外的产权交易或是通过买卖双方的协商，或是通过资本市场，包括主板市场、二板市场和柜台交易(也可称之为三板市场)。

　　为什么产权交易市场在我国有存在的必要性？我认为，首先，国有经济的战略性调整和国有企业的改造，国有经济要从竞争性行业中退出，是用行政的手段还是市场的手段？显然用后者更好。这样大量的战略性调整，需要有市场为依托。而在资本主义国家则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其次，资本市场在我国还不够发达，我国股市的市值名义上是GDP的40%左右，实际上2/3是不能流通的，真正的流通股只是GDP的百分之十几。而根据世行的数据，2002年底，全世界股市的市值为GDP的93%，发达国家是130%，因此我国的股市还不是经济的晴雨表。而且近几年来，我国股市本身处于低潮，不可能让更多的企业通过资本市场来实现产权转换。

　　第三，我国现在也确实需要不断推进资本市场的发展。例如风险投资就需要有退出机制，因此在在深圳股票交易所设立了中小企业板块。但这个板块目前还很小，而且目标较窄，解决不了多少问题。

　　第四，由于国有企业内部人控制的问题比较普遍，由经营者代表所有者与买方洽谈时，往往会出现定价不当，甚至私下交易等问题，造成国有资产流失。

　　由此可见，为了更好地帮助国有企业改制，必须要寻找另一条道路，那就是建立产权市场。产权交易通过市场的好处在于，一是能够更好地配置资源，二是能够发现价格，三是能够改善信息不对称，而信息不对称往往是造成交易不能公平和公正的重要原因。

　　这几年我曾多次在西部和东北考察，我认为东北有强大的工业基础，有比较高素质的人才，最缺的就是资本。西部大开发，人才和资本都缺乏。没有增量资本的输入，就难以盘活大量的国有资产。我今年8月份带了一批专家学者到辽宁，进行利用外资和民间资本来支持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的调研。这次调研使我们深切感受到，只有引进外资和民资来盘活东北的国有资产，才能真正实现振兴东北的目标。当然国家应该给以扶持，但我认为长期靠财政转移支付是难以为继的，而且只靠政府的扶持，也不符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原则。

　　我到西部去考察时，有些政府官员提出国家应将70%的投资投到西部。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整个国家的效益就会大大降低。按照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原则，尽管目前投资1元钱在沿海地区，所产生的效益要比西部高，但还是要把一部分资金投到西部，以缩小地区差距，但如果说硬要达到投资总量的70%，那岂不又成计划经济了。

　　所以，无论从西部大开发还是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看来，产权交易市场都会起到重要的作用。我在辽宁考察时，专门同省委书记和省长讲到产权市场，还请上海联合产权交易所的同志到东北去给他们传授建立产权市场经验。

　　但是我们也要认识到，建立产权市场，可以说是没有先例的工作，是一项艰苦的探索，需要我们在实践中不断的总结经验，逐步进行完善，不可能一蹴而就。

　　为了促进我国产权市场健康发展，我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支持下，组织了一批专家学者正在对我国产权市场的建设与管理方面的有关问题进行研究。我认为这项研究应当达到以下四项目标。

　　目标一探讨理论基础

　　首先要明确产权的内涵。尽管经济学家对产权问题已经做过很多研究，但如何真正结合中国的情况，对产权的概念进行剖析，还是相当困难的。最近全国人大常委会在审议物权法，在一审时就遇到了两个产权内涵的问题，一是国有控股和参股企业，二是农民的土地。这两个大问题的产权都是比较复杂的。

　　例如，按照对产权的一般理解，那就是当出资人将资本(包括国有资本)投入企业以后，企业应当拥有法人财产权，企业的法人代表应当有按照章程支配其法人财产的权力。例如甲方出1000万资金，乙方出20辆汽车，合资成立一家企业，这20辆汽车投入这个企业后，就成了企业的法人财产，乙方不应认为这20辆汽车还是我的，因此必须要由我来支配，总经理要卖掉一辆汽车都要经过我同意。由此可见，在国有控股和参股企业中，重大事项应由董事会来决策，国家出资人的代表通过董事会来履行其职责，政府不应直接干涉。但是有些人又确实担心，这样会产生内部人控制的问题，造成国有资产流失，因此不能承认企业的法人财产权，企业管理者处置企业资产时必须经政府有关部门同意。

　　又如，农民的土地问题，理论上土地是集体所有的，因此集体有处置土地的权力。但是农民如果失去土地就可能会失去生活来源，现在发生的不少问题就是由于征地产生的。如果乡镇政府利用集体的名义，低价把农民的土地收回，那就会造成很多社会问题。如何给农民合理的补偿，并解决失地农民的就业和社会保障等问题，都是需要妥善处理的。上述两个问题都涉及产权的内涵，我认为不能照搬国外的理论，还要结合我国的具体情况来研究。

　　其次是界定产权的边界。例如在国有企业改革中就有各种说法，有人说，我们这个企业虽然说是国有企业，但企业上缴给国家的利润早已远远超过了国家的投入，因此企业现有的财富是我们职工创造的，其产权应该属于职工。我认为这种说法是片面的，因为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国家对国有企业有一些优惠政策，例如减免税等等，企业的土地是由国家免费供应的，职工的住房、医疗、养老等也都是国家包下来的，这些也都应当算作国家的投入。而且企业利用国家投入积累起来的资产，也理应算是国有资产。当然，在从计划经济转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过程中，存在着一个转制成本的问题。由于国家不再包职工的住房、医疗、养老等费用，对于老职工的这些问题还是应该从其创造的财富中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应当从理论上说清楚。

　　第三是产权的定价。我一直强调，产权定价要注意三个方面。第一是有形资产的定价。这个问题看起来比较简单。但其中有两个问题要注意，一是是否全面。例如是否包括了土地的使用权，有些外资和民资收购国有企业，主要是看中了其土地的价值。二是是否合理。例如国有企业的设备的定价要考虑到它的无形折旧。因为随着技术的进步，设备的价格不应以原来的购入价格为基础来计算，而应当以现在购入的价格(重置价格)为基础来计算。由此可见，买方和卖方都要公正合理地对有形资产进行定价。第二是无形资产的定价，包括人力资本、知识资本、社会资本，等等，我认为这部分资产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比有形资产更值钱，例如一个著名的品牌就可能价值连城。第三是动态资产的评估。动态评估是建立在人们对企业未来的信心的基础上的，实际上是评估企业的远景价值。如何判断企业未来收益的预期，这是相当复杂的。我们国内在这方面确实是一个薄弱环节。希望这次课题组能仔细研究这些问题。我认为，目前有些国有企业的有形资产是负的，加上无形折旧可能负得更多，为什么还有人愿意出较高的价钱来收购，实际就看上了它的无形资产加上动态资产。只有把这三方面的评估技术都掌握了，我们才能说真正掌握了资产定价的理论和方法。

　　目标二评介国外经验

　　尽管国外没有产权交易市场，但还要认真介绍、评论、学习并吸收国外有关方面的经验，包括交易规则、监管办法、内部管理，等等。例如国外对资本市场监管的基本思路是从信息披露入手，首先要保障信息披露的真实、全面和及时。我们对于产权交易市场的监管，是否也可以考虑从信息披露入手。此外，监管部门究竟该管什么和不该管什么，也可以参考国外的经验。例如我认为证监会不应该对股市的涨落负责，而是对股市的公平、公开和公正负责，对于产权交易市场也应当遵循这一原则。

　　在产权市场的内部管理上，应当完善其法人治理制度。制度本身就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体制，二是机制，这二者是互相依存的。例如证监会规定，上市公司一定要有三名独立董事。从体制上来说是很重要的，因为这可以更好地保护中小投资者的利益，防止内部交易和虚假信息。但是，仅有体制上的规定是不够的，还要有机制上的规定。例如独立董事的任职资格、报酬等。如果任职资格定得太高，没有几个人够格，只好都请著名的经济学家来担任。如果一个经济学家要当十几个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那他们就难以“懂”事了。如果任职条件定得太低，不懂金融、经济和管理的人都能去当，那就难以发挥独立董事应有的作用。如果独立董事的报酬定得太低，他们就没有积极性，不去“懂”事;定得太高，又有可能被管理层收买，不能“独立”。由此可见，建立和健全法人治理制度，既要解决体制问题，又要解决机制问题。我国的产权市场在建立法人治理制度的过程中，在许多方面都可以参考国外的经验。

　　目标三完善政策框架

　　所谓政策框架，就是法律、法规及有关的政策，我认为大体上有四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是产权市场的定位，是事业单位，还是非盈利单位，等等。第二是产权市场的功能，我们现在主要是搞国有企业产权的交易，实际上民营企业的产权交易也越来越需要市场了。根据上海联合产权交易所的统计，在产权交易中国有企业占47%，非国有企业占53%，因此市场的功能还需要更为完备。第三就是产权市场有什么样的权限。特别是内部的自主权，监管部门哪些事情该管，哪些事情不该管。第四是产权市场的配置，据了解现在全国有200多家产权交易机构，这说明了各地对建设产权市场的积极性。但是我认为应该先分析市场究竟有多大。我敢断定，全国这200多家产权市场，除非有政府不断的支持，将来可能有不少家会维持不下去。我认为对产权市场的建立规定一定的准入条件，并不违反市场经济的规律，而且在进入以后，还应当通过竞争扶优汰劣。

　　目标四分析实施难点

　　在发展我国产权市场的过程中，还必须分析实施中的难点，认真研究解决。我想提出七个问题，请大家考虑。第一是产权的合理定价问题，产权评估的结果肯定是重要的定价依据，但也不能完全按照评估的结果来定价，甚至认为以低于评估的价格出售国有企业产权就是国有资产流失。评估价格只是个重要的参考标准，最后还是要通过市场来发现价格，否则可能会造成“有行无市”。

　　第二是异地并购，现在200多家产权交易机构，如果都是只搞自己当地的产权交易，那是不可取的。例如东北和西部的企业，不少是需要东部的企业去异地并购的。对异地并购不应该设置障碍，否则就失去了产权市场本身的作用。我认为陕西决定设立上海联交所的分所，是很聪明的办法，实际上是消除了异地并购的障碍。

　　第三是外资并购问题。我认为外资并购按规定来说，如果并购国有企业，应该通过产权交易市场。当然外方可能更愿意通过私下谈判。但是作为国有资产管理部门，提出这一要求也是合理的。这样可以防止国有企业内部人控制，内外勾结而将国有资产贱卖。

　　第四是股权托管，如果规定国资转让都要通过产权市场，那么国有资产的股权应当如何进行托管。这个问题比较大，还要进行分析研究。

　　第五是信息共享。如果现有的200多家产权交易机构都去搞自己的信息平台，不但成本非常高，效率也会很低。一定要努力实现信息共享，建立连结各个产权交易所的信息网络。

　　第六是风险规避。风险有各种类型，包括自然风险、市场风险、信用风险、操作风险，等等。要规避风险，应当参考国外的做法，加强内部管理，要建立现代化的保险制度，还要增强信息的对称。

　　第七是破产企业剩余资产的处置，能否与产权市场联系起来，这也是值得探讨的。因为破产企业有个偿还债务的问题，其剩余资产也需要有合理的定价。

　　最后，我想对大家提几点希望。我认为专家学者在进行研究时，首先一定要实事求是。要理论结合实际、尊重实践，刻苦钻研，独立思考。

　　我们应当注意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要维护社会的公平和公正，要多说真话实话，少说空话套话，不说大话假话。我们要尊重领导，但不迎合领导。我觉得这是学者应有的品质。如果我们都去论证领导的指示，那就没必要做研究了。我们要根据这一课题总的指导精神，来研究如何提高产权交易的效率，维护产权市场的公平和公正。

　　其次是一定要注意论点和论据的结合。我国的管理学家大体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是从社会科学方面转过来的，他们对经济学有比较深的造诣，有时能够一针见血地提出某种观点，但是他们数量分析的能力较差，往往难以用定量的论据来支持他们的论点。另一类是从自然科学转过来的，他们数量的分析能力很强，但是经济学的理论功底不深，有时他们通过数量分析得出来的论点甚至会违反经济学的常识。所以我一直认为，这两部分人应该互相学习，否则就不可能真正做到实事求是。

　　第三，就是专家学者看问题，要注意尽可能地全面，避免片面性，更不要哗众取宠。专家学者提出的观点要真正建立在论点和论据的结合上，建立在对问题全面分析的基础上，否则就容易误导公众。有人批评国有企业改制，自称是“皇帝的新衣”中那个敢于说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子。我们当然要保护和尊重他们发表意见的权利，但是我们并不同意他片面的观点。我一直在研究和思考国有企业改制中的问题，特别是在改制的过程中如何避免国有资产的流失并保持社会的稳定。但我们也应清醒地看到，国有企业不改革是没有出路的，不能因为出一些问题，就否定了整个改革。我希望专家学者不要当“瞎子摸象”寓言中的瞎子摸着大象的腿就说象像柱子，象腿确实像柱子，但象的全身并不像柱子。

　　最后，我希望大家，要从实际出发，要尊重实践; 要刻苦钻研，使自己发表的意见，既有论点，又有论据; 还要独立思考，把经验上升成符合中国国情的产权交易理论。如果能做到这样，就可以使我们的研究达到较高的水平。我希望从事产权交易理论研究和运作实践的同志们能够互相结合，共同为建设和完善我国的产权市场而努力。

　　【附注】本文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成思危教授2004年11月15日在产权市场建设与管理高级研讨会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我国产权交易市场的建设与管理”应急项目中期报告会议上的讲话。文章已经作者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