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光:复兴背后治国理念的进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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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4年12月29日 21:51 21世纪经济报道 | |||||||||
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系教授王绍光访谈: 本报记者 陈宜飚 香港报道
治国理念悄然起变化 《21世纪》:中国在复兴的过程中,国家需要做什么样的准备?你觉得中国的治国理念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王绍光:中国要复兴,就需要有新的方式来管理这个国家。不仅仅是治国方式,而且是治国理念都要发生变化。我个人判断,中国的治国理念,在这段时间已经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进行的。 我们注意到,胡锦涛主席最近在多个场合都提出,要建立一个“和谐”的社会,这显然是个新的提法。虽然十六大报告就有提出,但当时并没有放在至高的地位,我认为这是个治国理念的变化,它提出了我们建立一个社会的目标。 《21世纪》:在此之前,中国的治国理念是什么呢?总体上看,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 王绍光:在历史的视野中来看,从太平天国,到后来康有为的《大同书》,再到孙中山提出“天下为公”,甚至后来的人民公社,都是一种建立大同社会的反应。 这种理念坚持了100多年,到邓小平开始发生了变化。1979年邓小平提出要建立一个小康的社会,当时他的指标是非常单纯的,就是看人均收入。人均收入达到1000美元就算是达标了。后来,1983年他去了苏州后又认为,800美元就足够了。邓小平实际上已经把建立大同社会的目标改为了建立小康社会,按1983年的标准,小康社会可以解决人们的吃穿用问题、解决住房、解决城乡就业、解决农村人口外流问题,普及中小学教育、改革人们精神面貌,降低犯罪率等。 到1990年代末,我们可以看到,除了上述六个问题,迄今为止,除了前两个问题解决得比较好之外,其他几个问题并没有很好地解决。于是在20世纪末,中国又提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 《21世纪》:三种治国理念的变化反映中国政府和领导人什么样的思想变化?它在经济领域有什么具体的反映吗? 王绍光:从大同社会到小康社会、再到和谐社会,反映出中国政府治理理念的变化。和谐社会是执政党经过多年的实践和摸索提出的一个务实的、对症下药的、有的放矢的目标。 这种向“现实”靠拢的变化其实也可以从1949年迄今的中国GDP的增长波动看出来。随着中国政府官员对经济驾驭能力的提高,中国的经济波动越来越小。1995年以前,特别是改革开放前,中国GDP的波动是非常大的,而进入1990年代中后期后,这种波动变得相当平滑了。但执政不光要管经济,也要治理社会的方方面面。 《21世纪》:那么,中国为什么又从小康社会转变为要建立一个和谐社会?政府的治国理念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 王绍光:现在要建立和谐社会也并非突然,其实我们中国历来就有“天人和一”的思想,现在提“和谐”,主要是因为目前社会中存在的不和谐因素太多。主要体现在下面几个方面:第一,城乡发展不和谐,城市和农村的发展差别过大;第二,城市和乡村内部的不和谐,主要是由原来企业改制造成的许多不公平现象,导致了劳资关系紧张;乡村内部不和谐,主要是与土地问题有关,许多人发了土地财,但却造成了4000万至5000万无地农民,这使得农村内部产生了一定的“不和谐”。 有这么多的不和谐发展因素,因此说中国在现在提出建立和谐社会,是非常必要,也是非常及时的。这也正反映出中国领导人的治国理念已经从原来的“大同社会”和“小康社会”,发展到了“和谐社会”,这种发展脉络是令人玩味的。 大同社会说到底是对平等的一种追求。结果是在毛泽东时代,把中国变得相当的平等,但经济没有搞上去;而邓小平提出了小康社会的口号,则注重经济发展。但现在看来,仅仅提高收入,不能解决社会的分化和阶层越来越复杂、差距越来越大的问题。而且这已经造成了人与人之间以及地区与地区间的关系紧张,令整个社会显得不和谐,于是提出建立和谐社会,我想这是中国走向大国的必要的基础。 中国正在解决和谐发展问题 《21世纪》:依照你的估计,中国需要多少年才能建成这种和谐社会? 王绍光:这个很难进行预测,真正实行起来也可以快,也可以慢,主要看中央政府的意愿和能力,意愿有多强,能力有多大?只要两方面都强,才会比较快地解决。例如中国的三农问题,主要是讲农民的负担过重。经过中央的重视,2004年在三农问题方面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今年出台了提高粮价、给种粮农民补贴等措施,大大提高了农民的收入水平。同时这两年、特别是去年非典之后,农村的基础教育和公共卫生问题也有很大的改善。中央已经计划要在“十一五”期间投资1000个亿,争取让每个村都通上公路。 要知道,在以前,就算中央政府想做这些事也没有钱,但这几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大大增加,例如今年全年财政预计能达2.7万亿元,增收5000亿人民币,这些钱数额是巨大的,反映中央完全有能力来解决这些问题。 《21世纪》:你在对政府的上述政策取向进行判断的时候,主要采用哪些参考因素? 王绍光:我认为,判断政策取向,不能只看政策宣言,还要看财政资金的流向。中国有句话叫“口惠而实不至”。政府往往大张旗鼓地宣称“重视”某个领域(如教育),但却舍不得向那个领域投入财政资金。因此,如果仅从政策宣言来判断政府的政策取向,很容易看走眼。财政资金的流向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个政府的财政资金是完全充裕的,它必须在各类急需花钱的地方作出取舍和权衡。因此,资金的流向可以更准确地揭示政府政策的轻重缓急。熊彼特曾经作过的两点观察:政府所有的功能都需要财政支撑,政府的所有行为都会反映到财政上。这也正是我分析新班子政策取向的视角。 《21世纪》:你如何评价政府2004年的财政资金流向? 王绍光:因为有些财政支出如行政和国防费用是不可减免的,因此,在判断政府财政资金的流向的时候,我更主要是看增加的部分用在了什么地方。从过去一年的财政资金流向来看,我觉得比较健康。主要的增量都用于解决“四农”问题。我所说的四农,其实是说中国不仅仅只有三农问题,而是在农村、农业、农民问题之外还要加上农民工问题。 我非常不赞成所谓的“农民工”提法,这仍是从他们的身份而不是职业来看待他们。他们实际上已经是工人,是城市人口的1/3,但现实中,他们与其他工人相比,工资低,没有福利和就业保障。最近政府开始出台一些政策,让人感觉可喜。政府已经决定在2003-2010年间拨款专门培训2亿的农民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或是以前有想到却是没有能力做的事情。 另外,政府加大了对城市低保人群的扶助,通过各种政策和安排增加他们的收入。可以说,2004年增加的财政资金基本流向了低收入人群和弱势群体,用于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这与前几年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前几年还有许多放在基础设施方面。虽然政府在这方面做得还远不够,但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监管型治理提上日程 《21世纪》:中国政府的治国理念发生变化后,在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对政府的治理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 王绍光:我们可以以近年来政府对煤矿安全生产的监督为例说明这个问题,近年来我们有一些煤矿发生了重大的事故,如果说以前的煤矿是归国有,治理靠计划和国家来进行,而现在转归一些私营企业后,就需要政府对安全重新分析定位,思考教训。可见,当经济结构发生变化之后,政府的治理方式就要有相应的变动。这不仅是在中国如此,在国外也是这样。 《21世纪》:具体到中国,应该是什么样的变动?这两年中国的政府治理模式最主要的变化特点是什么? 王绍光:中国的治理模式已经从全能型向监管型国家转变。例如,中国以前是靠发文,但是现在是通过法律解决问题,使很多问题的解决有了法律依据;另外,政府解决问题的机制也不同了。仍以煤矿为例,从前是从煤矿企业内进行安全管理监督,如今是从外部实施监督,国家设专门的机构进行安全检查;在现有的政府治理模式下,法律效果也不一样了,以前的文件只针对被监管者,到现在法律也对监管者的权力和义务作出了规范,这反映中国的监管体制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监管型的治理模式主要包括经济型和社会型监管功能,即出于保护自然和公民的目的,对个人和群体提出外部规范和要求。事实上,一个和谐发展的社会,也是一个高度监管的社会,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香港政府的一些做法可以看出来。现代社会都需要这种政府的监管。中国以前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可以说是非常有必要建立高度监管型的政府。 《21世纪》:经济转轨以后,为什么还要强调监管呢? 王绍光:主要有三大因素促进政府向监管型国家转变。 首先是外部性问题,即一个个体的行为可能会影响到他人,例如污染就是一个例子,在外部性的情况下,市场失效,就需要政府进行调节。第二,权利不对称问题,一些工厂的老板与工人之间的权利是不对称的,具体表现在无节制的加班,加班不给加班费等等。第三,信息不对称,例如生产假冒伪劣产品的厂商和买者,医生与患者之间都存在此问题;另外,在保险、证券业内也普遍存在这种信息不对称的关系。这些若不监管,就会有一系列问题。 其实中国的政府治理模式从1990年代就已经有变化,过去几年,治理模式的转变进一步加速,除了我所研究的煤矿安全以外,在医药、产品质量、建筑方面的监管等都有可喜的变化。中国的监管模式需要改革,而且已经有了雏形,但还不突出。 对大国复兴的务实思考 《21世纪》:中国监管模式的改变和中国治国理念正日趋“务实”,是否也是大国复兴的一个必要过程? 王绍光:中国成为大国重要吗?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对外能否维护自己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对内能否让本国公民感到幸福。据一项调查,亚洲地区公民幸福感最强的是不丹,它比中国穷得多,但人们却感觉很幸福。 一个和谐社会最主要也就是要给人幸福感。其实,中国是“大国”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按PPP(购买力平价)来计算,中国已经超过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体,而且我认为中国的经济总量超过美国只是个时间问题。 《21世纪》:在向和谐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中国应该注意哪些问题? 王绍光:中国仍有许多不平等问题:城乡收入的不平等、政治参与方面的不平等、教育不平等、医疗不平等、财富分配不平等等等。建议政府不要把关注点仅仅在经济增长,现在全面、协调的发展的提法很好。现在是如何把它贯彻的问题。在今天社会分化严重的情况下,克服既得利益者的阻碍是关键。 此外,外部环境要搞好。中国要做大国,就要有大国的战略性思考,但是中国在这方面的挑战还是很多的,比如能源。而我们要保证自己的贸易利益,就要保卫自己的贸易通道。中国需要培养大量有大国战略思维的人才。尽管这些可能只是次要的因素,但中国要真正复兴,还是需要解决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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