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日本经济同友会会长、日本富士施乐株式会社会长小林阳太郎

　　2001年4月5日，日本经济同友会会长、富士施乐株式会社会长小林阳太郎在中国西安出席了西安交通大学为其举办的名誉博士称号授予仪式。仪式后至午餐前的一个半小时，小林阳太郎就日本企业在华经营管理问题接受了记者的独家专访。

　　一旦看到美国公司、其他亚洲公司在利润方面表现得很好，日本公司就匆忙调整，突然大调头，开始一味地追求利润率，这样又导致它忽视了长期以来打下的质量管理的坚实基础。所以发生了这样那样的问题

　　记者：本次采访，我最想和你聊的并非富士施乐本身，因为这个问题你们公司许多其他人都可以谈。

　　你一定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日本几个公司比如东芝、三菱、日航，在中国出现了一些产品及服务方面的问题，也激起了中国有关方面强烈反应。作为日本经济同友会会长，也作为曾经担任过日美经济界人士会议主办人的社会活动家，你在这一问题上应该有一定的发言权。

　　我首先想了解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日本企业管理经验曾经风靡全球，美国企业也不敢小视。但为什么这种情况很快就改变了呢？和此相关的是，日本企业的产品质量一度被认为是最令人放心的，而现在为什么经常出现问题？

　　小林：正如你所说，日本企业在20世纪80年代确实被认为是全球管理的典范。当时日本企业管理有两个最重要的特点，一是很重视顾客的意见；二是非常注重产品质量。实际上，客户和质量是一回事，因为只有质量好的产品才能令客户满意，客户满意也正是产品质量管理的一个核心所在。

　　但当时日本企业的不足之处是过分强调质量和客户满意而没有重视生产率和利润率，这实际上是追求短期效应。

　　同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企业也确实受到了一定的挫折，在全球市场上有点陷入困境。但他们在困境中十分注重向日本公司学习质量管理经验，在引进了日本企业质量管理经验的同时，美国公司的利润率也得到了进一步改善。因此，到了90年代，美国公司不但在产品质量上得到了改善，在企业利润上也得到了保障，相对日本公司而言，更受股民的欢迎。

　　相反，由于日本公司只注重产品质量管理而没有重视利润率，到了90年代，企业竞争力开始下降，尤其相对这一时期美国及其他国家的公司比如说亚洲公司的迅速发展，日本公司显得更加困难。

　　一旦看到美国公司、其他亚洲公司在利润方面表现得很好，日本公司就匆忙调整，突然大调头，开始一味地追求利润率，这样又导致它忽视了长期以来打下的质量管理的坚实基础。所以发生了这样那样的问题。

　　记者：随着对利润率指标的强化，日本企业曾经引以为自豪的几大管理支柱如终生雇佣、年功序列、企业工会等制度正在发生着变化，这是不是导致了企业员工主人翁精神的淡漠，从而令企业间接地产生了产品质量问题？

　　小林：的确是这样。但我也想说的是，日本企业的管理制度一直是受到赞扬的，尤其是员工奖励制度以及企业对员工终身制的承诺。我相信日本人和中国人有个观念是一样的：有些工作需要年长的人去做，因为经验会有助于工作。终身雇佣制也鼓励员工从年青到年老都为同一个公司做事。

　　但到20世纪90年代，正如我刚才提到的，日本公司需要提高利润率，所以必须有所改变，而且一刻也不愿耽误。在变革中，有的公司会尽量采取一些措施，不让员工因为改变而受到经济利益的损失，让员工知道，如果公司从变革中得到好处，对员工也是有好处的；但也有的公司没有做到这一点，它只想突然转变，拼命地朝这个方向去做，没有给员工足够的解释和相应的安排，有的员工可能就会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

　　现在我们公司正在实行一个提前退休制度，其他许多公司也在实行这个制度。主要是让员工在他事业做到一定阶段时，有一个考虑：是留下来继续做，还是提前退休？提前退休会有一个非常好的退休方案，保证员工退休后从经济上还有很多补偿。当然，这样做有时候也确实会失去一些好的员工。对于企业来说，这可以降低成本，因为干得时间越长，员工的工资会越高。

　　记者：日本企业把大量的生产线转移到海外生产是不是导致其产品质量下降的原因？

　　小林：我的答案可以是“YES”，也可以是“NO”。

　　有些日本海外公司确实有问题，但所有日本公司在海外生产时都要实行和国内相同的质量管理系统，只不过有的地方实施得充分一些，有的地方不是很充分。

　　日本公司确实应该有所改善，日本公司在日本以及全球市场必须有一种更加开放的心态和动作，要学会如何去讲话，如何传递它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如何让公众理解自己

　　记者：你知不知道这样一种说法：日本企业将全球市场划分为不同等级，日本为第一等级，欧美为第二等级，亚洲及其他地区为第三等级。日本企业总是愿意把最好的产品留在国内，把次等产品卖到欧美市场，更次的产品则销往第三等级市场。以你对日本企业和国际市场关系的了解，你如何评价这种看法？

　　小林：我恐怕不能同意这种看法。首先，假如出现产品质量问题，肯定不会是企业故意、主动的行为，我想没有企业会愿意这么做。

　　至于说市场等级，要看怎么去理解，比如对富士施乐来说，我们生产各种各样的产品，也相应地针对各种各样的客户。客户的不同点在于，有的客户可能并不在乎价格，而更注重产品是否能帮助他提高工作效率和增加利润；也有的客户追求好产品的同时，也希望价格上要尽可能低一些。

　　其实，不光是日本公司，美国和其他国家公司也一样，它们都要在中国、越南、马来西亚等国家建厂，建厂一方面要实施企业的质量标准，同时也能达到降低成本的目的。

　　谈到把中国客户放在最不重要的地位，事实上不大可能是这样的。还以富士施乐为例，我们产品在日本市场上销量约占30%—35%，因此，日本对我们而言，是个非常重要的市场，能给我们创造很多利润。在这样市场上，从产品来说，如果更注重了解市场需求，看看客户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产品，并特别为这个市场生产产品，也是很正常的。

　　我们也愿意有一种理想状态：只有一种产品就能适合所有市场，但这并不现实，因为不同市场对产品会有不同需要，所以必须设计出不同的产品来针对这些市场，日本市场不像中国，日本市场增长很快，竞争很激烈，我们必须充分了解客户对每种产品的特殊需要，增加了特殊性后，才能在这市场上站住脚。

　　记者：对于日本企业，中国还有一种比较流行，我本人也同意的说法：日本企业不善于公共关系，甚至不知道如何和中国消费者、媒体及其他有关部门说话。以我了解，至少和欧美公司相比，日本企业在这方面有明显不足。你的看法呢？

　　小林：我基本同意你的观点，也认为日本公司确实应该有所改善，日本公司在日本以及全球市场必须有一种更加开放的心态和动作，要学会如何去讲话，如何传递它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如何让公众理解自己。

　　记者：如果说不同的市场需要不同的产品，那么公共关系也是一样的道理，即不同市场需要不同的公关手段。对于日本企业而言，由于咱们都知道的历史原因，中国市场更有其特殊性，日本公司对在中国做公关应给予特别重视。这和美日关系、中美关系恐怕都有区别。

　　小林：我同意你的看法，中国和日本确实有一段特殊的历史关系，尽管用长期眼光看，中日关系还是不错的，但日本确实曾经给中国人民带来很多灾难，日本人不应该忘记这段历史。所以日本公司在中国做生意要尤其注意这方面，要注意中国公众的情绪。我也希望日本公司要学会做中国的公关，并欢迎和感谢中国大众以及媒体对日本公司提出坦诚的批评、忠告，以帮助日本公司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记者：你曾经说过，“日本人在别人面前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说一些好听的话。”，“而英语中有Am I making myself clear?的表达。可见美国人是多么重视自己的讲话是否让对方明白，而日本人脑袋中想的净是自己的说话内容”。

　　在工作中我也体会到，日本公司确实比较难于打交道，他们更多地强调对方要理解自己，而没有尽可能地让自己使对方了解。

　　小林：是这样的。

　　也许日本企业在处理和中国关系方面，应该跟美国朋友学学。中国人比较知道如何和美国人沟通，美国人也知道如何和中国人沟通，这都是日本人要学习的。通过学习，日本企业可以知道更多的经验和方法，可以让中国人更加了解和理解日本企业

　　记者：看来，在问题本身，我们已经有了共识，那么我更关心问题的解决。据说，你在担任日美经济界人士会议日方议长期间，在消除日美经济贸易磨擦方面，发挥了积极重要的作用。那么在中日经济关系上，比如说咱们谈论的这些事情，你有什么好办法？

　　小林：美国和日本之间确实有很长久也很紧密的贸易关系，在这当中日本企业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当然，就在现在，一些小磨擦还是会不断产生，尽管双方都在尽量减少这种磨擦。

　　也许日本企业在处理和中国关系方面，应该跟美国朋友学学。中国人比较知道如何和美国人沟通，美国人也知道如何和中国人沟通，这都是日本人要学习的。通过学习，日本企业可以知道更多的经验和方法，可以让中国人更加了解和理解日本企业。

　　3年前，我和汪道涵先生在上海有个会晤，我们谈到中国、美国、日本三国关系的重要性，我们也都认为，这三方中的任何两方之间都应该有个很好的双边关系。

　　记者：在这件事情上，你想对中国人说些什么？

　　小林：作为一个日本人，我不太好说什么。但有两点可以说，一是世界经济要发展，没有中国是不可以的；再就是中国人要知道，刚刚加入WTO肯定会遇到一些困难，因为要接受WTO规则。但中国文化、社会制度应该有自己特点，这些日本和美国也应该知道，中国和其他WTO成员是不一样的，在此情况下，中国应该敢于提出不同之处，当然不是说提出不同之处就是为了不守规则，而是说，提出不同之处有助于中国在全球化进程中取得成功。如果我们在这方面能对中国有所帮助，我相信日本经济界会尽力而为。陈宏伟

　　小林阳太郎简介

　　现任日本经济同友会(会员包括来自全日本900多个大型企业的1500余位高层领导人，他们都在其公司担任重要职务，并且在政治、经济和社会事务中扮演重要角色)会长、日本富士施乐株式会社会长，是日本著名的企业家，也是欧美知名的社会活动家。

　　小林阳太郎1933年4月26日生于英国伦敦，1956年3月毕业于日本庆应大学。之后，赴美留学，于1958年6月获得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Wharton商学院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MBA)。同年，进入日本富士胶卷株式会社工作，并于1963年转入日本富士施乐株式会社。

　　1978年起，担任富士施乐株式会社社长。

　　1999年，当选为为富士施乐株式会社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