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琏

　　一、信誉对于现代市场经济的重要性

　　古话说“人无信不立”，可见中国人历来强调信誉对于做人的意义。不过，在不同经济发展阶段上信誉对于经济发展的重要程度是不同的。人类社会的发展，乃是分工深化和市 场扩大二者之间的互动过程。随着分工的深化和市场的扩大，信誉的作用也愈益重要。现代市场经济是信用经济。对于现代市场经济来说，普遍的守信行为是交易能够进行、经济能够运转的前提，因而企业也不能不把它视为自己的生命。

　　在传说中的原始状态下，人们“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之间没有交换，也就不会发生信誉问题；即使发生了一些偶然的交换，在这种物物交换中，信誉也不是一个重大问题。在市场经济发展早期阶段的范围狭小的市场上，普遍实行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现金交易，即使有一些靠未来付款的信用承诺支撑的信用交易，但由于在这种市场中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知根知底，也大抵上可以靠血缘关系、乡党关系和个人信誉来保证合同的执行。但是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现代市场经济的交易通常表现为发生在整个民族国家范围内乃至全球化的市场上的信用交易。这种交易必须以有履约保证的信用作为中介。失去了信用，交易的链条就会断裂，市场经济根本无法运转。

　　二、当前我国商业信誉问题的严重性

　　今年3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的第十个五年计划宣布：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已经初步建立。从原则上说，我国经济应当按照信用经济的规则运转。加之我国在今年年内加入WTO已成定局。随着我国加入WTO，国内市场的国际化已无可避免，中国的企业面对的将是全方位的国际竞争。让人忧虑的是，目前我国市场上的商业信誉状况远远不能适应现代市场经济的起码要求，例如：(1)履约率极低。企业间签订的合同能够得到一定程度执行的平均不到70％，有的地方不到20％，相互拖欠的应付未付资金总量达3000-4000亿元。(2)债务人大量逃废债务，成了“赖账经济”。(3)假冒伪劣商品，乃至毒米毒酒充斥市场，恶性案件不断发生。(4)企业进行虚假披露，包装上市圈钱等行为屡见不鲜。(5)传媒刊登的“有偿新闻”、“虚假广告”、误导投资者的虚假“财务报告”和“黑嘴股市分析”满天飞。如此等等。

　　面对这样严重的情况，指出中国经济面临“信誉危机”和“信心危机”，恐怕并非夸大之辞。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大声疾呼，要求建设具有良好个人信誉、企业信誉和政府信誉的信用社会，是很有必要的。

　　三、目前采取的整顿市场秩序和提升商业信誉的办法的局限性

　　我国目前规范市场秩序和提升商业信誉的办法主要是两种：一种是“行政查办”；另一种是“政治教育”。这两种办法是过去比较习用的和擅长的，近年来主要采用这两种办法的“打假”等行动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两种办法都有很大的局限性。

　　首先，以为依靠政府的立案查办和打假运动就能根治失信现象和制假贩假行为的假设的前提是：一、政府是全知全能的；二、政府工作人员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其实这两个前提可遇而不可求，因此，靠清官“为民作主”、“奉旨查办”，或者进行几次“严打运动”来杜绝假冒伪劣和舞弊诈骗是靠不住的。而且，“运动式执法”并不能建立起在规则基础上的秩序，因而不是一种适合于法治社会经常采用的方法。它使执法尺度时松时紧，容易偏离“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要求，而运动的风头一过去，就难免故态复萌。此外，赋予行政机关过多的自由裁量权力，还会产生新的“寻租”机会和执法机关自身腐败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过分强调“政治号召”、“道德宣讲”的作用，而在实际上使失信者得益、守信者吃亏，也会使宣传教育会变成苍白无力的说教，甚至培养说大话、说假话、口蜜腹剑的风气。

　　四、我的建议

　　为了提升我国市场的商业信誉，建议将更多的资源用于加强以下两方面工作：

　　第一，动员易受损害的一方起来捍卫自己的利益。

　　在市场自愿交易的条件下，为什么诈骗、制假售假等活动能够得逞，而受害方无法识破奸滑或拒绝达成交易呢？现代经济学的分析告诉我们，首要的原因是交易双方存在信息的不对称性。例如在商品买卖中，消费者通常是信息的弱势方面，而供应商则是信息的强势方面。每一个现代人需用的消费品何止千百种，他们不可能掌握有关这些消费品的足够的信息，特别是有关它们的生产成本和内在质量的信息，从而判断所购买的商品和服务是否物有所值，而另一方面，商品供应者和服务提供商则拥有不为人知的“私有信息”，这种不对称性使消费者容易上当受骗。再如在借贷关系中，债权人往往是信息的弱势方面，而债务人则是信息的强势方面，这使债权人容易成为失信行为的牺牲品。我还多次说过，证券市场是一个信息高度不对称的不完全市场，因而能够运用内幕交易、操控股市价格等违法手段大发横财。

　　因此，防止欺诈行为的一种有效的方法，是矫正这种不对称性。

　　首先，要大力加强信息的弱势方面，提升信息弱势方获取信息的能力，降低他们获取信息的成本，如果易受侵害的方面都能积极行动起来维护自己的利益，欺诈行为的活动空间就会大大缩小，“伸手就被捉”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增加。

　　根据发达市场经济国家经验，加强信息的弱势方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

　　(1)作出一定的制度安排，使信息弱势方面组织起来自保。例如消费者协会为分散的消费者提供信息。目前我国各地已普遍建立起消费者协会一类组织。但我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并没有清楚地规定这类组织的性质。从现在了解的情况看，其中有些组织是有其名而无其实的。例如，有的协会进行推荐商品的活动，有的协会所属报刊刊登商品广告等等。这些都是与这类组织“为信息获取的弱势方服务”的性质冲突的。再如，有些国家银行业所采取的“黑名单制度”也值得仿效。

　　(2)发展第三方提供信誉信息的机制。如“征信所”(Credit Consulting Firms)向信贷机构提供借款人信用记录，社会认证机构对低压电器安全性的认证。

　　(3)利用大众传媒对广大消费者进行教育和提供信息。

　　(4)政府也要提高法律法规、行业标准等等的公开性和透明度，使广大群众获得关系自己利益维护的各种知识。

　　其次，对信息的强势方面进行约束。(1)对提供虚假信息(虚假披露、虚假广告、有偿新闻)的人员和机构进行惩罚。(2)行业自律。例如大众传媒从业人员的自治自律，工商业商会自治自律，证券从业人员的自律，等等。西方许多著名的金融信息提供商，例如华尔街日报的母公司道琼斯集团早就对自己的广告人员和采编人员有这样的规定：不得进行证券的短期炒作，如果有特殊原因需要转让持有期未超过6个月的股票，需要先写报告说明原因并取得人事部门的批准。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防止出现扭曲的信息从而维护报刊自身的无形资产(信誉)。目前西方许多大投资银行也开始用类似的内部纪律约束自己的雇员。

　　还有，由第三方协助信息弱势方进行信用管理，并且对守信作出保证。例如，由商业性组织对商品的某些性能(比如低价电器的安全性)作出认证并提供保证。

　　第二，提高加害方的失信成本。

　　必须提高赖账、售假等行为的成本，使违规违法者在经济上受到损失，否则诚实守信的社会风气很难建立。有人慨叹，发达国家的人们太讲信用，也太相信信用了。我们千万不要以为这是种族原因使然。“新教伦理”一类文化背景和道德规范固然有一定的关系，但主要的还是因为在发达市场经济国家中，国民信用体系比较完善，特别是因为失信和欺骗行为会使加害方自身遭受严重损失，使人们不敢以身试法，如此日积月累，才能成为社会的风尚和习惯。诚信的道德教育是重要的，但是良好的道德风气必须建立在制度的基础之上。必须使赖账者和售假者在经济上受到损失，否则守信的社会风气也不可能建立。

　　为了提高失信和欺骗行为的成本，首先要有严整的法规、公正的司法。其中包括：(1)建立健全产权保护的法治基础。一切商业欺诈行为都是对于财产权利的侵犯。1997年中共十五大就已提出了“健全财产法律制度”的要求。但是健全这方面制度的工作，首先是健全保护财产权利的宪法制度的工作，进展不够快，应当加速。(2)为受损害的方面提出投诉、提起诉讼提供方便。追究投诉人的“动机”是更不妥当的。例如，应当建立消费者的代理诉讼、股东的集团诉讼等制度，简化小额赔款的诉讼程序，等等。(3)加大加害人的赔偿责任。目前我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49条赔偿金额为商品价款、服务收费的一倍的规定在大多数情况下失之过轻，应加以修订。此外，还应当实施股市违法违规企业和经理人员对受害人的民事赔偿制度，使前者不能在经济上得到好处。目前我国法院还不受理涉及证券的民事赔偿的案件，这种情况需要尽快改变。

　　(这是作者2001年9月7日在中国质量万里行促进会“中国信誉论坛”上的讲话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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