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陷害了吴志剑

　　他只上过初中，当过兵，从过警，写过剧本，创业时睡过公厕，有着传奇的人生；他是《福布斯》富豪榜上的座上客，媒体争相报道的宠儿；他处处宣称“吃亏是福”、“诚信为本”，他用美妙的谎言为自己编织了一个个动人的企业家光环；然而当警钟敲响的刹那，他的“神话”也随即灰飞烟灭……

　　□文/本刊记者 鲁渝华 特约撰稿 周俊峰

　　1994年11月，北京。人民大会堂里早已是欢声雷动，人潮喧嚣，一大批胸带红花的宠儿正激动地等待着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34岁的政华集团总裁吴志剑位列其中，颇为抢眼。在镁光灯的聚焦下，这位看起来有些儒雅的“少帅”淡淡一笑：“做企业最重要的是讲究诚信，以诚为本，要相信吃亏是福。一个人活在世上，也许成功与失败只差一步，并非是所有的人都能抵得住，最关键的是坚持到底……”

　　时隔9年，2003年4月18日，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昔日的《福布斯》富豪吴志剑耷拉着脑袋，脸色十分憔悴。台上的主审法官庄严宣判：“深圳政华集团总裁吴志剑因犯合同诈骗罪、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数罪并举，决定判处有期徒刑17年……”

　　一位口口声声讲诚信的企业家，为什么一夜之间沦为诚信的践踏者？是什么使这位才华横溢的“商业天才”一步步堕落为国法难容的阶下囚？在这个过程中，谁为吴志剑开启了地狱之门？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记者赶赴湖南、深圳，辗转月余，一一探访吴志剑当兵时的战友、政华旧部，以及吴志剑案件的代理律师和检察官，以期发现事实的真相……

　　“他这个人做事冲动,喜欢赌运气”

　　“吴志剑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好，聪明、干练，说话浅显但很有道理，不过做事冲动，喜欢“赌”，是典型的不计后果的那种。这种方式在创业时成就了他的成功，同时也导致了他的失败。”记者在采访时，一位自称很了解吴志剑的人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如是评价：吴志剑做事情很决断，凡是决定的事情基本上没有缓解的余地，当然他还是有些头脑，但后来被社会所浸淫了，老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这种侥幸似乎是对吴志剑最中肯的评价。

　　和那个年代所有满怀豪情的寻梦者一样，吴志剑1986年来到深圳这个每天都有百万富翁产生的地方时，得到的只有冷眼和藐视。他去应聘当工人，人家像看怪物似的藐视轻哼一笑；而后他去应聘保安，可人家连门都没让进就把他给轰走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公厕，成了当时他在深圳的惟一栖身之所。而在此之前，吴志剑还算个“名人”，曾有剧本被拍成电视。

　　“无产者”无畏，而赌徒的心态往往滋生于最困惑的谷底，这也许是对吴志剑当时心态的最好注释。后来有记者问及当时吴志剑的感受，吴志剑如此回答：“我当时想，如果有机会，我发誓要挣很多的钱。”

　　命运在最困难时眷顾了吴志剑。频临破产的华东商场招人承包，吴志剑发现积压商品多为服装和家电，而在当时，国内电视机、电冰箱依旧是紧俏商品。他敏锐地觉得这是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于是向几个战友每人借了5万元，把商场承包下来。90天后，华东商场的欠款和战友们的欠款全部被还清；180天后，账上还多了17万元的诱人存款。

　　如果说第一桶金给吴志剑更多的是惊喜，但他的心态却因为惊喜而惶惑。在那个任何“奇迹”都可能发生的地方，他也许一开始还抱有幻想，但现实却告诉他能够搞到“钱”便是最成功的“事业”。

　　华东商场隔壁有一位广东的庄姓老板，生意看起来不怎么样，可出手十分阔绰。吴志剑起初很纳闷，后来发现了庄老板的“生财之道”是涉嫌走私，也偷运一批台湾的过境家电来卖。哪知被有关部门查获，企业随即被重罚100万元，刚刚略有起色的政华公司一下子濒临破产。

　　法律应该说此时为吴志剑敲响了警钟，但吴志剑在“坦白从宽”以及其它关系的多重作用下，居然逃过了“庄老板”似的牢狱之灾，4个月后，他成立了另外一家彩印厂，转手一卖还赚了600万元。

　　其后不久他拍得了大量车牌，车牌到手价格飞涨，一折算，居然价值过亿。这样戏剧性的结果也许是吴志剑始料未及的，但以一种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方式大获成功，使得吴志剑也对自己刮目相看，他无法估计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量。一次赌赢了，是手气；两次赌赢了，是经验；三次赌赢了，也许就认为是“级别”。“级别”源于对事实的绝对把握，一个真正的企业家，会懂得在该“赢”的时候下注。但吴志剑在侥幸中维持着他的判断，很少去真正思索企业的发展，所以他的结果也因此注定。

　　也许吴志剑也想做一番事业，但他已经习惯于暴发、习惯于扩张的方式。于是，一个个实业以吴志剑方式赫然面世，高科技产业、商业、金融、贸易、房地产、交通、轻工、食品等领域无所不包。顶峰时期，吴志剑号称旗下100多家公司，员工1.5万人，资产28亿元。

　　日后人们发现吴志剑的很多数据都是“仅供参考”，“绝大部分企业都还是一个概念，真正赢利的并不多，很多公司仅仅是注册了，从来都没有开业过”。今天听说可以赚钱，明天吴志剑就先把公司开起来了，结果血本无归。

　　一次内部会上吴志剑的讲话可为他的赌性做最好的注解，“我的士公司曾用车牌多次重复抵押贷款，甚至用虚假的车牌多头贷款，如果法院将车牌以38万元的价格进行拍卖，328台车将直接损失2个亿，银行也无法收回应得本金。”——他赌银行不敢把他怎么样。

　　但事实上，他输了！

　　“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去经商”

　　因为电视剧本“成名”之后的吴志剑并不沾沾自喜，他认为“自己的才华更适合去经商”。吴志剑的性格有一种韧劲，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尝试，但早期做事却都屡屡不顺，这让血气方刚的他心理上产生一种挫折感，这种感觉犹如一团阴影，久久难以挥去。

　　下海之初吴志剑从报纸上看到：“养鸡可以快速致富，鸡毛、鸡蛋、鸡肉都可以赚钱……”于是办起了养鸡场，哪知一场鸡瘟突然“光顾”，2000只鸡一夜死光。吴志剑随后开过广播公司、办过预制板厂，均未成功，此后，吴志剑见人开歌舞厅发了财，立即效仿，哪知遇到一群流氓寻衅滋事，双方一场架打过之后把整个场子也给“砸”了。

　　性格上吴志剑本来就“处处寻求出人头地”，所以在他无形中崛起后，从根本上难以摒除的挫折感使得他往往更需要“实现自我”。只不过他不会把握好“度”，因而也就成了夸夸其谈。

　　成名之后的吴志剑不忘荣归故里，号称“要在常德建起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然而工程不到一半便转手易人；而后吴志剑又在新闻发布会上侃侃而谈，“为支援家乡，将投入3000万元改造湘南酒厂。”但除了在发布会上昙花一现外，他的豪言从未兑现……

　　吴志剑频频出入于各种财经聚会场所，到处发表演讲，乐于当一些什么理事、会长之类的头衔；他请记者出去娱乐，一些记者也编出了诸如“吴志剑当兵时司令员女儿有意垂青于他”的离奇故事；他还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下了《中国经营智慧》一文，到处宣扬“吃亏是福”。为了表明自己的坚定立场，吴志剑叫人写好大字裱在墙上，“时时警醒自己的行为”，而经记者渲染后，更是博得众人好感。

　　吴志剑说：“一件事情刺痛了我，中国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的世界级企业家，我要争这口气。”

　　1995年时，企业内部已是一团泡沫，为了造声势，吴志剑语出惊人，“企业明年要做到50亿元的规模。”

　　2000年7月，吴志剑潜逃到国外。在美国的吴志剑似乎不甘寂寞，频频出入于上流社会，煞有介事地担当了一家美国公司的顾问，对这位亚洲来的“吴先生”，大家印象相当地好，“能言善辩，并且自称拥有上层背景可以帮助美国的公司开拓中国市场”。

　　在一次次显赫的聚光灯下，吴志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浮躁的心态使得他习惯于用一个个动人的“看点”来支撑自己的泡沫，在泡沫中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使自己获得快感，他醉心于为自己建造一些虚荣的“童话”，而将自己装扮成那个穿着新装的皇帝……

　　一位检察官的评价很有意思，“他喜欢玩虚的，迟早都要犯事。”

　　“我从来不认为有违法的事情”

　　“特定的环境给了他机会，而吴志剑又善于发现‘机会’，所以无形中养成了一种惯性思维，公平地说，他的聪明用错了地方。”原政华集团的一位管理人员对记者说。

　　参军入伍，时逢军区司令来下面视察，在普通兵队列中等待检阅的吴志剑看着司令的车在面前停下，于是快步上前给“首长”打开车门，就这样，吴志剑做了司令的警卫。

　　创业时有很多东北的客户，这些东北人喜欢在酒桌上解决问题。一位东北的客户据说从来未逢对手，吴志剑略施小计，很耿直地要求“一人喝一瓶白酒”，结果该客户大醉，吴志剑的生意也好做了。

　　正是一次次的小事使吴志剑发现了自己的“聪明之处”，这种“聪明”一时蒙蔽了别人，自己也得到了好处，吴志剑因此就认定了自己的过人之处。

　　吴志剑以出租车车牌重复抵押、重复担保等手段，分别向深圳市多家金融机构贷款数亿元。最多的时候，他抵押的车牌达到了785张，远远超出了自身车牌的实际拥有量。就是这样违法的事情，竟通过了各级关卡的审计。

　　在特定背景下的“缝隙”让他发现，而他逐渐认为这是对规则的合理利用。这种思想给了吴志剑以无尽的遐想，遇事时就走“捷径”，而“走捷径”即使在违法时也一时无人查处，所以这使得吴志剑在触犯法律的雷区时也浑然不晓。

　　公司在国内陷入僵局后，吴志剑惟一的想法便是如何“挖东墙补西墙”，而后他发现可以将企业在国外上市，“用国外的钱救国内的急”。中间的审批环节千头万绪，但居然最终结果还是得逞。

　　为了应付香港会计事务所的审计，他情急之下指使人伪造了出租车产权证，也骗过了审计。随后吴志剑心存侥幸，把这些伪造的东西卖出去，这“最后一把”吴志剑居然骗得了近亿元的资金。

　　正是一次次的“成功”使吴志剑的心态变得漂浮，他觉得有太多的机会让自己抓住，而每一次的投机都能够“乱云飞渡”，他已经麻木于在一种不透明的方式中走钢丝。

　　这种“投机”的心态导致了吴志剑自己不可能静下心来做实业，因而加剧了他的堕落。

　　吴志剑有多少公司，他自己都不清楚；政华集团的股权极其混乱，颇具笑话的是，有些企业政华集团没有股权，吴志剑依旧往里面大量扔钱，扔了半天才知道扔错了；吴志剑在治理企业中，颇讲“义气”，当年一同到深圳的“难友”全都成了“总经理”级人物，而这些人大都只具有初中、高中学历，对经营管理完全是门外汉；一位战友听说吴志剑“发”了，于是跑过来想谋个什么保安之类的当当，谁之，吴志剑却任命他做了一家公司的副总。

　　在狱中，检察官问吴志剑为何潜逃时，吴志剑的回答轻描淡写，“从国外圈点钱回来还银行。”吴志剑的逻辑是，只要有可能，就继续他的“游戏”。但事实上已经没有机会。

　　吴志剑的悲剧在于，当他以一种“异常”的方式积累起企业的第一桶金时，他不再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来思索企业的发展，他在看到太多的“缝隙”时认定了市场无非是给聪明人“玩”的游戏，而真正的高手在于要学会抓政策和法规的空子——他的认识从根本上已经偏离。

　　呆在狱中的吴志剑心有不甘，“我从来都不认为有违反法律的事情，现在很多出租车公司都是这么做的”。

　　“我有关系怕什么”

　　有知情者承认，“搞关系，吴志剑还是很有一套的，他总是说些好听的话给人以好感。”吴志剑经常吹嘘，“某某领导跟自己是哥们，某某处长随叫随到”。

　　最初承包华东商场，当时想承包商场还有几家，吴志剑最终能够承包多少还靠点关系，吴志剑的父亲认识当时深圳市政物资公司里面的一个科长，这个科长出面做了不少工作。

　　1986年10月，家乡湖南常德政府欲在深圳开公司，吴志剑的父亲是政府官员，从中牵线搭桥，便找到了当时混在深圳“还算不错”的吴志剑，而后，常德市政府与深圳市政物资公司联营，成立了政华贸易公司，吴志剑成了政华贸易公司总经理。

　　吴志剑多年来一直笑言自己的成功为命中有贵人相助，也许吴志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如果没有关系，他可能还继续在公厕里苟延残喘。这张关系给了吴志剑以翻盘的机会。吴志剑逐渐明白，关系网在深圳这个“游戏”味很重的地方意味着什么。

　　车牌无疑是吴志剑一生之中的“上乘之作”，不过一开始吴志剑对车牌并无信心，是经过一位处长的“内部透露”后才敢大举跟进，并拍得如此多的车牌。这在无形中加深了吴志剑的“认同”，他一再地看到关系给他带来的好处，良好的关系不仅可以让自己获得比别人更多的机会，更可以在自己闯红灯时“免于处罚”。

　　所以吴志剑能够在金融机构大量贷款、而后企业在国外上市，其间的审计、审查程序相当烦琐，但吴志剑还是能够一路“绿灯”的闯过去。而在贷款到期之后，吴志剑依然还能够贷得大量的资金。

　　吴志剑炫耀的“资本”其实正是他走向犯罪的助推器……

　　检察官曾问徇狱中的吴志剑，这么多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吴志剑只有两点，一是企业做得不好，亏了；其次搞关系，花了。

　　骗行暴露后吴志剑还主动退还了4000多万元的诈骗款，但这次，法律的利剑再也不会给他以宽容的机会。他的关系网失灵，手下几十名“兄弟”员工都成了阶下囚。对于诈骗出租车司机的钱，吴志剑表示要还的，“不过现在进来了，没办法还了”。

　　在规则越加规范的今天，关系网只会加重作茧自缚的砝码，在各自的利益面前，谁都不会为别人“舍生取义”，但吴志剑倾心打造的关系网在他“成功”时有人喝彩，但失败时，惟有独自下咽……

　　记者手记：在记者采访的数人中，对吴志剑的评价几乎如出一辙，有能力、有头脑，甚至有人还对吴志剑的“个人魅力”津津乐道。吴志剑睡过公厕、捡过易拉罐，所有创业者坚韧、吃苦的一面都在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但吴志剑的过于聪明在于，他把这种在特定环境下的“游戏规则”当作了一种存在的合理，并认为这种游戏会永远地玩下去。所以在他跨出了犯罪的第一步时，也许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已没有了回头的岸。

　　魔由心生，当人在江湖中行走时最重要的是“心中有剑”，不要在“侥幸”的温床中冲昏头脑。其实暗自庆幸“合理”的同时也给自己的心魔助长了一分扭曲，当充满欲望的邪念像贪婪的舞者穿上红舞鞋一样再也停不下来时，在自我的迷失中已经难分何为人体、何为魔界，往往以为在通往天堂的路途上却实际是在叩击着地狱的大门……

　　吴志剑的悲剧在于他自己！可悲的吴志剑至今都没有意识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