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访马尼拉赌场:隐秘的华人网络博彩生态

回访马尼拉赌场:隐秘的华人网络博彩生态
2018年09月03日 01:36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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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尼拉著名赌场“City of Dreams(梦之城)”里,有众多的华人面孔参赌。新京报记者 李明 摄马尼拉著名赌场“City of Dreams(梦之城)”里,有众多的华人面孔参赌。新京报记者 李明 摄
7月中旬新京报记者卧底的珍珠大厦博彩公司,员工正用社交工具引诱国内人员参赌。7月中旬新京报记者卧底的珍珠大厦博彩公司,员工正用社交工具引诱国内人员参赌。
8月21日傍晚,菲律宾马尼拉珍珠大厦门口,多名安保人员值守。新京报记者 李明 摄8月21日傍晚,菲律宾马尼拉珍珠大厦门口,多名安保人员值守。新京报记者 李明 摄

  回访马尼拉赌场:隐秘的华人网络博彩生态

  7月中旬,新京报记者卧底进入菲律宾马尼拉市一家“专坑国人”的网络博彩公司,坐标珍珠大厦,编号3B,其背后则是当地博彩巨头索莱尔东方集团

  新京报的卧底报道在当地被称为“卧底风波”。当地风传3B连夜搬离,主管跑路。半月后,新京报记者再次来到珍珠大厦,发现仍有大批挂着胸牌的中国年轻人进出。知情人士称,这些员工仍在大厦内从事网络博彩。

  入夜后,珍珠大厦变得忙碌。其西侧三幢赌场大楼霓虹刺眼,再往南的高楼里,也赌场林立。在这个博彩业合法化的国度,马尼拉俨然一座东方拉斯韦加斯。

  出租车司机都知道,赌场聚集的地方,一定少不了中国面孔。

  近年来,不少中国人赴菲从事博彩,他们或被诱骗或为高薪,在网络上为博彩公司吸纳国内赌客参赌。网络博彩公司巨额的赌资流量背后,是这些中国员工的加班、护照被扣、工资被罚,甚至是犯错后的“小黑屋”。

  圈内把博彩称为“菠菜”。在菲做了一年多换了3家公司的“老菠菜”赵明,他每天做的,就是变换身份性别哄骗国人赌博,“感觉要人格分裂了。”何勇想“挣快钱”,但到手的钱也加深了他对被抓的忧虑。最终,赵明和何勇只能跟很多“菠菜”一样谋划逃亡,补办护照偷偷回国。

  风波后的珍珠大厦

  赵明觉得,8月珍珠大厦的“卧底风波”,是“菠菜圈”难得一见的“大新闻”。

  他也曾是珍珠大厦的一员,在4楼的一家博彩公司做推广。在他看来,珍珠大厦一直管理很严,除了安保,大楼后面还有铁网墙围着,生怕外人窥探。“进了卧底,大家都说是倒了大霉。”

  事实上,在卧底事件前,珍珠大厦在“菠菜圈”就很出名。马尼拉南部帕塞市一处逼仄破落的街道尽头,这栋5层的白色大楼显得突兀。门外24小时持枪守候的安保让行人不敢驻足,能任意进出的,只有那些挂着胸牌的中国面孔。

  7月中旬,新京报记者通过国内中介应聘成为珍珠大厦员工,卧底进入3楼一家代号3B的网络博彩公司工作,隶属于当地的博彩巨头——索莱尔东方集团。在这栋楼内,密布着大小50多家网络博彩公司,员工和主管都是中国人。他们开设赌博网站,专门诱骗国内的人参赌。

  赵明告诉记者,这篇调查报道在菲律宾轰动一时,有传言说,3B连夜撤离珍珠大厦,主管也随后跑路。在“菠菜”论坛里,3B成了话题中心,嘲笑、祈祷、鼓励,还有人戏称,要义务接收3B员工。

  8月21日,距离报道刊发半月后,新京报记者再次来到珍珠大厦。跟不远处人声嘈杂的闹市相比,这里显得平静。两名持枪安保立在大楼玻璃门前,少有人员进出。记者看到,珍珠大厦对面一家沙县小吃正常营业,福建老板称,生意不错,来吃饭的都是珍珠大厦的员工,但问起他们的具体工作,老板便不再接话。

  晚6点,街市散去,珍珠大厦却热闹了起来。一批批戴着胸牌的年轻男女结伴走出,在对面的小吃店和华人超市逗留,十多分钟后返回大楼。记者注意到,人群中不少人用中文交流,还有人穿着“东方集团”字样的马甲。

  有知情人告诉记者,这些年轻人仍在从事网络博彩工作,卧底风波后,很多公司也没有停业。但有变化的是,此前赫赫有名的珍珠大厦,如今里面的员工却成了“烫手山芋”,没有公司敢收。博彩公司几乎达成默契,不再从国内招聘,刚招聘进来的,也要先观察一段时间再安排上岗。

  当晚,记者尝试跟随人群进入大厦,刚迈进大门,就被安检处的一名男性工作人员拦下并请出门外,随后被持枪保安仔细打量,记者只好迅速离开。

  马尼拉的华人博彩

  入夜,珍珠大厦内开始忙碌,往西一公里外,三座赌场大楼也亮起霓虹灯。再往南,藏身大楼的赌场也热闹起来。

  跟国内不同,早在十多年前,菲律宾就推行博彩业合法化。如今,博彩大楼遍地开花,夜幕下的马尼拉,越来越像一座赌城。

  “有赌场的地方就有中国人。”一名出租车司机告诉记者,2016年开始,来马尼拉工作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他们在一些华丽的建筑里工作,“都是做网上赌博的。”他常常接送这些人,时间久了,自己也学了“你好”、“去哪里”等简单的中文。

  司机觉得,在赌场工作的中国人很有钱,租3万比索(约合3000多元人民币)一个月的房子住,月薪能拿9万比索(约合人民币1.1万元)。而在马尼拉,一名白领的月薪也只有两三千元人民币。

  他甚至知道这些赌博的客户都是中国人,因为那些游戏“菲律宾人不会玩”。一名“菠菜”称,这些博彩项目主要是国内的彩票和百家乐、牛牛等赌博游戏,都是华人游戏。

  也就是说,虽然这些博彩公司开设在菲律宾,但客户群体都是中国人。一名业内人士告诉记者,菲律宾多家博彩巨头的老板都是华人,网络博彩业务也都是为国内人员开设,而主要从业者也多是中国人,其中以福建人居多。

  亚洲责任博彩联盟主席苏国京称,由于国内除澳门地区外禁止赌博,很多中国人就去东南亚开设赌场,10多年前菲律宾博彩业合法化后,吸引了大批国人前往。网络发达后,网络赌博便发展迅猛。

  刘玉春在菲律宾华人博彩圈混迹10年,他亲历了这一过程。

  他介绍,眼下,不止菲律宾,东南亚的柬埔寨、泰国、马来西亚等也有不少中国人从事线上博彩,这两年尤盛。

  今年5月在柬埔寨一家网络博彩公司做了3个月客服的“菠菜”告诉记者,其公司所在的巴域市,藏匿着数百家博彩公司,一般只有二三十人的规模,客户同样来自国内。

  他透露,在当地,但凡有几个中国人出现的楼栋,基本都是干这行的。“我们那座楼有四五十家,基本都是福建老板。他们在国内招客服,如果做到每个月几百万元流水后,就会吃掉赌客的钱,然后搬到菲律宾去做。”他称,这是当地的潜规则,能做大的公司才能搬到菲律宾。

  隐秘的博彩生意经

  “中国人好赌。”在刘玉春看来,中国内地的禁赌政策并没有让赌博产业消匿,强大的市场需求让赌场迁往海外。

  早年的这段民间赌博史堪称戏剧。

  刘玉春称,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广东福建等地就流行民间六合彩,依照香港的彩果私人开盘,那时候玩得小,庄家收拢赌资后,开盘当天,提着赌资站在马路上等结果,如果有人中大奖了,提着钱就跑路了,没人中就回来接着干。后来有人干脆开了赌场,加了百家乐等玩法。国内禁赌后,有些赌场就转移到了东南亚,通过视频实时直播,赌民通过电话远程投注。

  苏国京说,那是个疯狂的年代,赌场不用宣传,熟人之间口口相传,有些赌场一场的流水就达几千万元,赌场老板借此捞了不少钱。赌场做大后,老板们便在国外开起了正规博彩集团,近些年,为了规避风险,网络博彩便应运而生。

  刘玉春介绍,十多年前,菲律宾政府开始发放网络博彩牌照,菲律宾有个规定,网络赌博公司不得收取本国人的投注。这一规定某种程度上加剧了博彩公司向中国国内扩张的脚步。因此,博彩公司开始大量向国内招聘客服人员,招揽国内赌客。

  这一举动让菲律宾逐渐占据东南亚大半网络博彩市场。菲律宾娱乐及博彩公司(PAGCOR)今年曾公布,博彩业务收入同比增长7.56%。公布的收入为573.4亿比索(约75亿人民币),比2017年多40亿比索。

  刘玉春称,这个数字并不完全包括网络博彩。他解释称,菲律宾当地发放的博彩牌照十分有限,大部分公司都是挂靠,其中很多注册地址也在其他国家。

  此外,为了规避风险,这些公司还会进行业务分包。“就拿华人博彩网站来说,菲律宾的公司只负责客服推广,网址和服务器可能都在其他地方。”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表面上并没有开设赌场,借此规避了更多风险。

  此前新京报记者卧底的珍珠大厦3B公司,实则也是东方集团的一处客服中心。

  孙达应聘至东方集团财务岗位工作了10个月, 起初他也被分至珍珠大厦办公。他透露,东方集团下设几百个盘口,涉及真人视讯、老虎机等几十种游戏,内部统一以代号划分。玩家在博彩平台上充值参赌,赢钱可选择提现,也可继续下注。其提供的一份东方集团某综合盘口一天的流水截图显示,仅今年8月13日一天,就有58人线上充值148万余元,另有462人线上支付163万余元。也就是说,该集团下属的一个平台一天收入就有300万元。

  孙达称,此前平台充值的钱,多以国内银行中转,经常被银行冻结。后来集团自行开发第三方平台,用来吸收玩家的充值资金,玩家通过该平台提现,有时候,也会用从国内买回的银行卡转账。他坦言,此举实则就是洗钱。

  孙达称,自己工作期间,集团有约一万名中国员工,财务同事常开玩笑说,集团每月开出去的工资都要过亿。这里的员工包括管理者,相处得都很谨慎,大家都不知道上面的最大的老板是谁。

  在苏国京看来,对于国内警方来说,这些公司很难查处。“按照中国法律,拉拢国内人员参赌可以开设赌场罪论处,但是菲律宾的博彩公司表面合法,而且只做客服推广的业务,其他的分包出去,等于说,他们只完成了赌博环节中的一环。”

  博彩链上的中国员工

  福建人赵明和何勇都是这一环上的人。

  赵明赴菲前是个渔民,每月漂泊20天换来四五千的收入。一年多前,朋友给他推荐了一份“电子公司”的工作,包机票签证,月薪6000元起,但工作地点在柬埔寨。

  面试很简单,每分钟电脑打字45个就过了。这远比他打鱼来得轻松。

  去年3月,赵明到达柬埔寨,却被公司的人直接转送至菲律宾。所谓的电子公司,其实就是一家网络博彩公司,一处坐着五六十个中国年轻人的电脑大厅,昏暗嘈杂。

  护照被扣的赵明只好留下。直到培训时,他才知道,自己需要从事的是网络赌博的客服。主管教的是,如何添加国内好友,如何变换身份诱骗对方参赌。

  在业务上,赵明显得笨拙,他也因此每个月被扣2000元工资。三个月后,他向公司交了一万多元的赔付款后离开。

  这笔钱让他几乎身无分无,无奈之下,他跑到中国城打工,成了一名仓库管理员。工资很低,只够日常开销,但这里让他觉得自由。

  今年初,20岁的郑洋也坐上了前往菲律宾的飞机。他此行的目的简单,“挣快钱。”

  他在国内信用卡欠下2万多元,看到朋友圈“工资7000元起,包机票和住宿”的消息,他没多犹豫,办好签证远渡菲律宾。郑洋心里明白这份是“违法的”,旁人问及,便提醒“知道太多可能不好”。面对家人,他谎称要去德国打工,“听起来高端些。”

  郑洋应聘的博彩公司在马尼拉北部的一个城市,职位同样是网络推广。跟赵明不同,郑洋上手很快,也挣到了钱。

  “早些时候,福建的老板会带不少老乡来做,做大了后开始面向全国招。”苏国京笑称,如今在福建的一些地方,几乎举村迁往菲律宾做博彩,当地姑娘出嫁时,都要打听一下男方是不是在菲律宾工作。

  “精神摧残”与逃亡之路

  2018年春节过后,攒不下钱的赵明再次动了博彩的念头。2月,他前往珍珠大厦4楼重操旧业。

  跟此前的公司相比,这里有六七百人的规模,也意味着公司有更高的业务要求和更严的管理。

  几个月里,赵明每天抱着三四台手机跟不同的人聊天,色诱、哄骗。赌博群里,同事们冒充着“大师”、“赌徒”、“赢家”,日夜炒群。对于输钱的客户,他们还会推荐一些贷款平台,让其借钱来赌。

  这依旧让赵明反感,但是赌客们的投注金额,决定着赵明和同事们能否完成业绩拿到工资。他觉得这是一种“精神摧残”。

  赵明曾亲眼看到一个赌客输光近三百万家产,这让他自责,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偷偷“帮别人一把”。赵明说,有一次,他的一个女客户在平台上输了两万元,过意不去的他偷偷加了对方微信,告诉对方庄家操盘的内幕,劝她收手。“刚好那天赶上发工资,我就转了4000块钱给她。”

  郑洋也有过类似经历。他称,有个女护士在自己线上下注2万块,没两天就都输了。后来的聊天中他得知对方的钱是借的,便给对方推荐了一个能赢钱的项目,帮她赢回了钱。

  郑洋也不喜欢菲律宾的生活,但更大的压力则来自于对法律的恐惧。业绩越做越好,钱越挣越多,他对“被抓”的恐惧也就越深。“我知道这是违法的,随时可能会被抓。”

  工作半年,赵明的业绩仍无起色,工资多半被扣;郑洋也不堪压力,开始谋划回国。

  按照博彩公司的规定,员工未做满一年离职,就要支付上万元的赔款换回被扣的护照。跟很多“菠菜”类似,他们也只能私下补办护照,偷偷回国。

  用赵明的话说,这等同于“逃命”。

  郑洋听说过失败的下场。“之前有人逃走,人都上飞机了,还是被公司抓回来了。”他说,逃走的人偷拿了公司的资料被发现,带回来之后,被痛打了一顿。赵明也知道,博彩公司发现有人出逃后,会在各大博彩论坛和群里悬赏追踪,靠在当地的关系将其拦在菲律宾国内,一旦被抓,后果就不堪设想。

  郑洋只好利用午休时间跑出公司,到20公里外的中国大使馆补办护照,然后即刻返回。赵明则直接收拾行李逃出公司,找一家华人宾馆住下,确认安全后前往大使馆。

  这几乎成了“菠菜”们回国的必经之路。大使馆里,每天都有像他们一样的年轻而慌张的面孔。一名常年在大使馆托办签证的中介告诉记者,很多年轻的中国人来补办护照,看起来很着急,他们都会说护照被抢了,但其实都是被博彩公司扣下了。他最多的时候一天为18个“菠菜”办过护照。有时候,这些人担心安全,他还会给他们安排一家华人旅馆,三五个人搭伴,熬过回国前的那几天。

  8月中旬的一天,赵明和何勇在中国大使馆相遇。拿到护照后,他们距脱离“菠菜”仅一步之遥。

  (文中赵明、何勇、孙达、刘玉春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李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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