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砂盗”
郝成 编者按/没有合法采砂源，在新机场围海造地需求下，海砂盗采活动进入高潮期。被指拥有背景的利益团体，抢在招投标前，将海砂堆入施工区，政府不得不通过“收储”，让盗砂利益得以兑现。这场盗采游戏中，政府、官员、盗砂者均被裹挟着，像被破坏了的海洋环境一样，难以被修复，且无法停下来。
一线调查
近千万立方“无名”海砂 招标前“入驻”厦门新机场
推算价值或达数十亿，政府拟收购无手续海砂
超千万立方米的海砂，将大嶝岛与小嶝岛几乎连接起来，这就是厦门未来翔安机场的所在地。然而这些海砂被指盗采，且在厦门翔安机场填海工程招标前，即已进驻。《中国经营报》记者调查证实其中间人以8元每立方米，甚至更低价格收来的海砂，正在被政府部门核算，并有望以20元左右每立方米的价格“收储”。而早前“官方价”一度高达40元。
一边是厦门及周边海域禁止采砂、唯一合法采砂点未被启用的现状，另一边却是翔安机场填海造地工程近两亿立方米海砂的巨大需求，这导致近海盗砂屡禁不绝。
从49元的“中标价”到8元，巨大差价背后，漫长而复杂的利益链成型，处于最底层的盗采者，自称挣得最少，却不得不冒着坐牢的风险继续无手续采砂。
记者注意到，对唯一合法砂源地、东碇岛取砂点的招标文件中，对投标单位的资格进行了严格限定，仅允许厦门市属国有企业参与竞投，而央企和民企均被排斥在外。但11月9日，海砂开采权拍卖因竞拍人数不足而依法终止。这意味着合法砂源开启被再次推迟。
停不下的盗砂游戏，前途渺茫，旧账难了——相比于“收储”近千万立方米海砂的利益黑幕，盗砂对环境的破坏、对渔业的影响，重大而深远，几乎无法偿还。
海中“砂山”早产
白色的海砂堆积如山，突兀地矗立在海中。从厦门岛乘船靠近大嶝岛，即可看到这一奇特景象，附近海域，有三四只采砂船正向“砂山”靠近。这些采砂船特点明显，前端是高高挑起的传送带，右侧则是长长的抽砂管。
在“砂山”东侧，则是高于海平面数米、被黑色尼龙围裹的“砂堤”。作为填海造地的围堰，其蜿蜒着将大嶝岛与小嶝岛之间3公里的海面几乎链接起来，空缺不过两百米，人们可以在退潮时骑摩托车或步行往来两岛。
围堰到大嶝岛之间，则是已经被网格化的更多围堰，其顶端可并排行车，部分网格内，已经堆放大量海砂，有的则是海水。越接近大嶝岛，网格渐少，取而代之的则是更高、更平整的砂石堆。
这里将在未来建成年吞吐量高达到7000万人次的厦门翔安机场(或称“厦门新机场”)。公开资料显示，该项目总投资上千亿元。岛上开摩托载客的村民告诉记者，脚下的砂山上将建起4条国际最高等级的跑道。
记者在现场的项目标牌上看到，不包括前期贴近大嶝岛已完成的部分，这一大片填海造地工程面积为7.58平方公里，分为三个标段。这是厦门翔安机场全部填海造地的一小部分。
据公开资料，厦门新机场投资总规模为1000亿元，其中填海造地总面积为26平方公里，预算投入约300亿元。2014年底前已经完成3.1平方公里造地，目前正在进行的是7.58平方公里的第二批次工程。
一位参与该填海造地项目规划设计的专家表示，造地所有地料均为海砂，最初设计的用砂量为2.1亿立方米，后来进行优化调整，用砂量降为1.8亿~1.9亿立方米。
但前述7.58平方公里填海招标刚刚在今年10月结束，而在这之前，围堰内外，早已有海砂堆积。岛上居民表示，近一年来，这里一直有通道供满载海砂的船只进入围堰深处卸载。工程未招标，海砂已经提前进场，而这些海砂，多数被指为盗采。
作为海洋中仅次于石油天然气的第二大矿产，海砂在工程建设中应用广泛，其中尤以填海造地为甚。但根据我国法规，海砂的开采与陆地采矿类似，开采者需要拥有资质且缴纳相应资源价款，且考虑到对海洋渔业环境的影响，海砂存在禁采领域。
厦门早在2010年5月1日实施《厦门市海洋环境保护若干规定》后，即已全面叫停市属海域海砂挖采，并对盗采者处以每立方米300元以上500元以下的罚款。此后还曾出台多份文件禁止海域采砂。
而对于必须用砂的翔安机场填海造地工程，厦门市政府2014年年初曾表态将尽快正式开工，年尾则再次表态将在2018年完成主体工程建设。
作为解决方案，厦门请示福建省政府后，决定将在厦门岛东南50公里外的东碇岛海域，开辟出唯一一处合法采砂区，并公开招投标。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填海造地工作启动近两年来，该合法砂区因未完成招投标导致至今没有启用。
这意味着，厦门唯一合法的海砂来源地，并未能给翔安机场运来合法海砂。
机场助长盗采？
“热闹的时候，全是一个个的小山，每个上面插着不同颜色的旗子以示区别。现在小山被平整了很多。”知情人称，在合法海砂到来前，盗采一度猖獗但却又有序地进入到翔安机场填海造地区域。
大嶝岛一位了解采砂工作的企业负责人刘正(化名)表示，翔安机场建设所用海砂最初来自周边两海里的区域。因为距离近，采砂船工作效率很高，一两个小时就能抽满一船砂，转身就能卸载到围堰中。因为成本较低，他们按照8元每立方米甚至更低价格出售。
在当地采砂者看来，填海造地工程给他们带来了发财机会。“这些钱好挣！把泥砂就近挪个窝就能赚一笔。”刘正透露，在填海造地初期容易做假，因为填海区域面积很大，他们曾就近取砂，那些挖砂留下的坑，再由后面搞工程的人填补。“管理上有些问题，我们先把钱赚了再说。”说起这些，他哈哈大笑。
但大嶝岛的采砂船只并不多，公认较多的则是距离10公里左右的欧厝村。这里的村民自称至少已有十年采砂历史，而翔安机场项目的到来，则掀起了全新的采砂高潮。记者在村南边的海边码头看到，至少有14艘大型采砂船停靠着。一位工人称，因为最近机场正在核算储砂数量，采砂船暂时休息几天。
“我们都是集资几百万上千万元，去买大的采砂船，有的股东是贷款入股的。”欧厝村一位采砂船股东称。
但随着周边的海砂不断被开采，人们转向位于泉州、厦门和金门交界位置的围头湾海域。这里是新机场用砂的主要来源地，2014年最多时，有上百艘采砂船集中在此作业。
此后，台湾媒体曝光了这些盗采海砂行为，政府因此一度开始严查。但记者获得厦门某区政府向厦门市政府的文件显示，该区政府一边用大量翔实数据描述了其下辖某社区砂场、采砂船众多，“总资规模近6亿，被拖欠砂款约1亿元”，并称50%的家庭牵涉其中。但另一方面，这份文件却大有“求情”之意，认为全面禁止采砂将波及许多家庭，带来巨大维稳压力，建议相关部门指定采砂地点，设置两到三年的过渡期，以便砂场、砂船消化欠贷，收回欠款。文末更明确指出希望能够让社区砂船参与翔安机场运砂，对清退砂船、砂场的给予转业补助。
对于几个月前的这份文件，采砂者解释称，2006年以来的渔业退养，让许多渔民收入减少，而翔安机场到来后，进一步影响了渔业生产，因此渔民转行采砂者猛增。一方面盗采违法，但另一方面却也因为从业者众多而构成维稳压力，最终“罚不责众”。
本报记者于11月13日向机场建设指挥部求证政府“收储”海砂一事，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白玉源安排相关人员接受采访，该人员称，目前囤积的海砂正在经第三方测算，而价格则正在与村民、老人会委托的企业沟通，指挥部会让对方出具该海砂来源合法的保证书。他表示，村民希望将砂子卖的贵一些，甚至希望将砂子搬走，而10月中标的企业则希望不要“收储”这些海砂。
对于卖砂中是否有领导家属参与的问题，该人员称这是不负责的污蔑，希望对方能够拿出证据来，他相信指挥部所有人都是本着为国家节约资金的目的做事。
另有来自厦门官方的消息称，最近政府部门已经核定，将按照19.3元每立方的价格，对所填海砂进行购买支付。这意味着，仅海砂生意，总额高达30多亿元。
一位熟知围海造地技术及质量的专业人士指出，当前厦门新机场囤积的高达8到10米的海砂，或对地基质量埋下安全隐患。他解释，为确保质量，填砂高度达到3米左右时，要进行一次软基处理。“政府方面纵容盗采海砂囤积，可能节约了购砂成本，但忽略了安全及重置成本。”他说。
谁在收过亿海砂？
一位知情人士表示，该区域至少有十家以上的公司在此作业，其中除了后来中标的企业外，还有后来与工程失之交臂的葛洲坝集团下属公司、广东金东海、浙江省第一水电建设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以及厦门港航建设有限公司、厦门市海路港建设集团有限公司等。
“葛洲坝吹填的海砂位于第二标段，总量为400多万方。上个月才把工程填完，可惜没有中标，现在等着结算后退场。”上述人士表示。
接近官方的消息是，前期填入的海砂，政府确定的价格较高，但代业主方向中标方支付的价格为25元左右。经过层层抽成后，最底端的抽砂船拿到的价格在8元左右。
参与采砂的村民证实，他们多数并不直接与上述公司发生关系，且结算也有拖欠。“现在欠了半年砂钱的，很普遍。你跟的老板关系足够硬，你采砂不会被抓，但钱都要等。”村民解释称，普遍的拖欠，与老板身份、资金有关，但更与政府并未招标有关，而最近这次招标后，则被认为即将解决拖欠问题。
多份来自机场建设指挥部的会议纪要显示，近期，“收储”被一再提及，此前被存储在围堰内的“盗采”海砂即将“合法化”。但这些记录也显示，收储方案曾被重新拟定过，但被收储的目标始终为“6平方公里围堰内的海砂”。一些纪要中，则明确指出要督促路桥集团尽快处理。
而知情人透露，目前已有厦门市财政局下属部门介入，对已经堆放在施工区域的海砂进行测算，但供砂方(中间人或上述多家企业)对价格、数量有异议。
这位知情人士表示，中标方为三家央企，并不愿意卷入“盗采”海砂的暗箱操作和利益纠葛，而厦门路桥方面则担心法律风险，要求机场指挥部出台一份指令付款的文件，以回避责任。为此，机场建设指挥部向厦门市政府提交了请示报告，但市领导目前没有批准。
停不下的“盗采”游戏
一位接近机场建设指挥部的人士表示，建设工地上囤积的上千万方“盗采”海砂的处置目前存在问题，有关方面要求中标方无条件接受这些海砂，并责成代业主方厦门路桥公司支付砂款，但后者均持谨慎态度。
11月13日，厦门海洋与渔业局副局长孙建国表示，整个福建都在加强对盗砂行为的打击力度，但他未回应记者对翔安机场用砂来源的问题。
记者从有关部门核实，作为业主代表，厦门路桥集团有多人被带走调查。
与此相佐证的是机场建设指挥部的多份会议纪要。2015年9月23日的纪要称，常务副总指挥白玉渊当天招集厦门路桥公司及相关人员开会，要求厦门路桥加紧完成围堰中的海砂收储。9月30日的会议再次督促后者加紧完成收储，而10月10日的会议纪要则要求厦门路桥与有关单位重新拟定合理的收储方案，上报指挥部研究。
厦门新机场造地工程巨大的利益链，正在浸透海砂盗采、打击盗采、海砂进场及合法化等各个环节。记者就曾以采砂业者身份接近一位负责大嶝岛海域盗采监管工作的海洋渔业监管部门干部，在明确表达了希望托关系将海砂运至机场工地意向后，对方诡秘地称“可以谈”，并让记者跟与他熟悉的村民联系。
一艘采砂船的入股股东向记者表示，在厦门海域几乎所有装满海砂的采砂船都涉嫌盗采，监管部门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打击的，都是没有背景的采砂船。”他说。
记者掌握的一份厦门市翔安区检察院的起诉书称，今年3月，厦门市海洋与渔业局查获了两艘盗采船，涉嫌非法采矿的多名船员随后被拘，今年9月该院对此提出起诉。据当地媒体报道，这是厦门出现的首例盗采海砂刑事案件。这也是2014年末厦门展开专项整治行动以来最大的战绩。
对于厦门将严格打击盗采的问题，大嶝岛一位参与采砂的人表示，包括环保人士在内，很多人对此提出抗议，政府天天说严厉打击，但事实上根本没有变化。因为机场建设需要大量海砂，不盗采用什么去填海造地？
而记者从当地海产品企业、基层政府、渔民处证实，此前确曾有过针对盗采海砂的多次举报，但多数时候等执法人员赶到，盗采船只已经离开。“我们只能轰他们走，没有什么威慑力。”一家大嶝岛海产品企业称。
“抓住了，500元每立方米是罚款上限，找找人，就能以300元每立方米的下限处罚，当然，你跟着的老板要是有背景，就不会被抓。大家都在采，一眼都能看到，为何只抓你？”欧厝村采砂船主称，这场盗采者与执法者之间的“猫鼠游戏”远不像外界想象得那样严峻。
一位要求匿名的接近官方的人士表示，因为盗采海砂的利益更大，这是合法海砂一直难产的原因，所谓“劣币驱逐良币”。相较而言，合法砂源地位于外海，运输距离远且水深浪大，开采成本更高。
与此相对应的是，11月初，迟到两年的东碇岛海砂开采权拍卖(厦海拍2015年01号)终于展开招投标。但令人意外的是，9日，官方发布消息称，此次拍卖因参与竞投的投标方不足三家而流标，拍卖中止。
这意味着，填海造地总需求高达1.5亿立方海砂的新机场工程，唯一合法的砂源地仍未投入使用。建设所用砂源，未来仍只有一条路径：盗采。
记者注意到，在拍卖东碇岛取砂点的招标文件中，对投标单位的资格进行了严格限定，仅允许厦门市属国有企业参与竞投，而央企和民企均被排斥在外。
一位建筑公司负责人表示，虽然未来东碇岛采砂作业因风浪更大而对采砂船的规模提出了高要求，招标可以对实力进行设限，但用市属国有企业作为要求，显然涉嫌违反招投标法，对其他企业不公平。他说。
“十年前就是8块钱，现在还是这个价，甚至有时候只有7块8毛钱。我们并没有挣到钱，好多人合伙换了大船，现在都赔进去了。”欧厝村的砂船股东指着港口停靠的二十多条采砂船告诉记者，这些能够运载上千立方海砂的船，多为新购置，但二十多天前，多数船只都停止了采砂。“好消息是政府正在核算，就是我们的老板会从政府那里拿到钱，我们能拿到欠了半年多的钱。坏消息是官方确定的合法砂源地很远，风大浪急，我们这些船还不够大。”
他们抱怨称，政府应该到船厂叫停这种只能近海采砂的砂船制造，而不是默许制造默许“盗采”后，又要被强迫淘汰掉。
